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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照进窗扉。
叶舟醒来,入目便是山峦香雪。他情不自禁捉住她的手腕,在手背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一股浓郁的香气迎面扑来。
他的唇角不可抑止地微微扬起。烟雨城多雨,这个月更是连着下了大半个月也不停歇,淅淅沥沥的,空气里弥漫着大量水汽。
天气湿润又炎热,容易出汗,故而本地的夫人小姐们都兴用香粉扑身,干爽肌肤的同时,还能添一抹幽幽的香气。
殷渺渺的修为已至元婴,自然寒暑不侵。但她显然不会放过这么个有趣的事儿,买遍了市面上最好的香粉,沐浴后扑遍全身。
试想想,那时热气蒸腾,美人靠在榻上,手拈着面团似的棉扑子,一点点往身上拍上细密的香粉,雪山香屑,月光朦胧,再矜持的人都坐不住。
于是今天理所当然地起晚了。
当然,这个晚也不过辰时出头,只不过修士平日里不睡觉,他一向起得早,一般卯时就起。
今天来坐诊的大夫已经到了,问值夜的学徒:“叶大夫出去了?”
“没起呢。”学徒挤眉弄眼。他虽然还在学手艺,岁数却不小了,去年娘子刚生下个女儿,很懂个中涵义。
大夫四十多岁,一样很懂,抚须而笑。这个东家厚道,待他们极好,他们自然知恩图报,盼着他好。但和李鸣这样的小少年不同,老大夫们久经人世,很清楚男男女女的事儿啊,旁人说了不算。
叶夫人的性子确实不好,可叶大夫喜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是“天作之合”。
老大夫和徒弟说着话,后院传来“哒哒”的脚步声。
百草堂是二进的院子,临街的做店铺,后院就是居所。家里除了李家兄妹常年借住在这里,只请了一对寡妇母女做饭洗衣。
过来的是女儿,提了个食盒过来,里头是香喷喷的肉馒头、流黄的咸鸭蛋、鲜香的豆豉和糯糯的白米粥。
这是给学徒们的早点,老大夫的更讲究些,是一碗浇了卤肉的酱汁面。
他们吃得热火朝天,后院楼上,殷渺渺绾起头发,突发奇想:“这会儿没下雨,咱们出去吃个早点。”
叶舟:“好。”
两人也不去打搅别人,从后门走了出去。
天上浓密的厚云里,透出了一丝蔚蓝的晴空。街上行人往来,多数人的脸上都挂着笑意,也是,于平凡的百姓来说,天下太平,无灾无难,就是好日子了。
殷渺渺慢悠悠地走在街上,点评道:“少了浮躁,多了朝气。”
叶舟问:“你还满意他们的表现吗?”
“还不错。”她笑了。
当天船上的三个人,都有改变天下的力量。
陆家用灵符增强兵力,不管他们是否打算发起战争,既然北地有,南国也要有,如此才能互相震慑。而凡人的武力值上去后,低阶修士对于他们的威胁力便大大降低了。
张相国重回朝堂,大力发展农桑与土木工役。这是国家的根本,让老百姓能够吃上饭,有能力抵抗天灾,生活才能慢慢好起来。
而程隽的作用,在于引导新的思潮。
他大力描绘了修□□的“平等”,什么修士不问出身,只问实力,男女皆可修炼。民众崇拜修士,向往仙家生活,慢慢的也就会改变陈旧的观念。
与此同时,朝廷给了相应的支持:奴籍者若是学得会灵符,立刻脱籍成良民;女子若可修习灵符,便能够正式做官,继承家中的财产……
肯定了符师们的地位,也不能忘记那些出了修士的家族。过去,这些家族的身份颇为尴尬,一方面敬着怕被修士报复,另一方面他们又没有财产地位,过着和过去差不多的生活。
朝廷深思熟虑后,如此决定:但凡家中出了修士的,奴籍同样成良民,本就是良民的,免徭役十年,免赋税三年,赠银八十两。
具体的政策一出,民心稳了,修士们看到家人们生活有着落,也能放心离去。
一举多得。
而这种种举措最重要的意义,还不是以上内容,乃是代表了凡间和修真界的第一次磨合。
目前来看,进度还不错。
不过,殷渺渺也很客观地说:“才开了个头,且看后面吧。”
现在符师们学习的灵纹,都是经过她的手简化的观妙文。她把符文拆解了,像是普通的文字一样,先教笔画,横竖撇捺都练熟悉了,开始学写字,每个字都有简单的功能,“固”是加固,“光”是发光,“轻”是减轻重量,等等。
学会了写字,就该练习组词了。
这可就不能照本宣科,要学会自己研究探索,朝廷如今就停在了这一步,艰难地造词组句中。
然而,没完呢。
组词完了,要造句,造句会了,还得会写文章。
她不可能手把手教会他们做文章,估摸着十年到期,他们能学会造句,接下来如何成文,得他们自己摸索。
叶舟想了想,问她:“你似乎不打算给他们本命灵丹。”
“灵纹只是利用灵力,没有改变凡人本身,算不得什么。”殷渺渺颔首,“但本命灵丹能使凡人接近修士,不得不慎重——我们不能太站在凡人那边。”
作为修士,却一心一意改变凡人,会被修士排斥,后续便无从谈起。因此,无论她想做什么,在“大义”上,必须和修士们保持一致。
“我的打算是,先在修真界推行本命灵丹,等到时机成熟,再以修士的名义赐予凡人,让两个世界融合。”
叶舟谨慎,仍有疑虑:“恐怕没这么容易,修士对凡人素来不屑一顾。”
“态度可以慢慢转变,关键还是要看有无利可图。修士的数量太少,凡人却有庞大的人口基数,他们会撑起城市的运转,给修士提供更便利的生活。”殷渺渺玩笑道,“修士不喜欢凡人,但绝对不会不喜欢舒服的日子。何况,有凡间亲眷的修士不少,他们会支持的。”
她环顾四周,看着劳碌繁忙的人间烟火,叹道:“我倒是觉得,凡人的转变会更难一点。”
叶舟的视线落到街道两旁的路灯上,原本的灯笼已经被发光的符箓所取代。他辨别了会儿上面的灵纹,说道:“他们的学习速度不慢,这些符文很有样子了。”
“凡人的智慧不比修士低,我不奇怪他们学得会,难的地方在这里。”殷渺渺指了指脑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陈旧的思想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叶舟顿了下:“他们不会废掉皇帝?”
“废掉一个皇帝很容易,废掉所有的皇帝很难。我对他们的威慑力,不足以让他们这么做,也确实没必要急于一时,当时那么说,只是让他们大胆一点。”
殷渺渺眼波流转,声调轻快。
如今的生产力不足以支撑变革,即便强行干预也容易失败,所以,她一点都不失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来日方长。
“走吧,回去了。”她转身折返。
叶舟停下脚步:“不吃早点了?”
“吃什么吃,都吃腻了,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知道改进船只,把其他地方的东西运些回来。听说北凛国的冰湖里有一种很大的螃蟹,蟹黄用来烧豆腐应该不错。”
她挑剔地看了眼市集上卖的豆花,毫无胃口地回去了。
叶舟没吭声。
晚上,桌上却出现了蟹黄豆腐。
她举箸拨弄着盘中明黄色的豆腐,眼底含笑:“去北边了?”
“吃吧。”多年相处,叶舟仍然保留着东洲修士的矜持内敛,避而不答,“不是季节,可能不够肥。”
殷渺渺微微后仰了些,踢掉木屐,踩在他的小腿上:“瞧你说的,我难道差这一口蟹黄吃不成?”
他的心好像被娇俏的猫踩了一脚,软绵绵的凹陷下去,唇角扬起,却不说什么甜言蜜语,只是夹了一片雪白晶莹的鱼脍,放到她的碗中,道是:“这是顺便带回来的,听说生食极好。”
殷渺渺尝了尝,果真鲜美滑嫩,口感奇妙。
此外还有一道羹汤,里头的虾子和野菜乃是绝配,且含有些许灵力,定然是花了心思去寻来的。
世上的讨好有许多种,来自爱人的最诚挚动人。
*
日子一天天过去,等到第七年的时候,南平从北凛国偷取了部分灵纹,打造出了利用灵力增强水流,提升了一倍速度的航船。
交通也在慢慢变得便利起来。
李琳成了八品符师,和李鸣用攒下的俸银买了个小院,搬出去独立住了。
李鸣拜了坐堂的老大夫为师,正式开始学习医术。因有一日半道救了个摔断腿的大娘,邂逅了中意的小娘子,已经准备说亲事了。
第八年,南平的西面闹了蝗灾。
朝廷派出了大量符师绘制阻挡的结界,虽然面积小,但积少成多,终于险之又险地抢下了三成的收成。而其他地方的旱情和水灾都有抑制,朝廷有存粮,分拨了好些赈灾的粮食过去,勉强度过了这一灾。
百姓意识到了灵纹的神奇,淳朴地给传授的仙人立了祠堂拜祭。
因为程隽的《仙游记》形容殷渺渺是“白衣仙袂,玉容绮貌”,故而很多人就叫白衣女仙,然后传着传着,变成了姓白的仙子。
拜她的地方,就叫做白仙祠。
殷渺渺的心情很复杂:“为什么一个两个的,都爱给我立祠呢?”
叶舟问:“不好吗?”
“这会儿他们拜我,我谢我的恩情,可过了这劲头再拜我,就是有所求了。而老百姓求的无非是姻缘、生子、平安、健康,我又不是真的神仙,哪里能保佑得了他们。”
她说着,又想起了卓煜,若非他以王朝之力保驾护航,真切予了好处,神女祠绝对延续不了这么久。不过周朝灭亡,新朝建立,如今的神女祠恐怕已经废弃成荒庙野祠,成了聊斋的舞台了。
叶舟却道:“师姐的灵符让百姓风调雨顺,免受灾苦,此非一代之惠,代代受你恩德,你当得起。”
“真会说话。”她戳了他一指,却也没再说什么。
老百姓是很现实的,等到发现拜她没什么用,自然就不会再做,也不怕亏欠了什么。
就这样,第十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