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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绒从教堂做罢晚祷回来,进门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儿子。儿子如今也已经四岁,此刻正坐在一个女仆的膝上让她给喂饭,草绒过来,不由分说就抱住儿子的脸,噗地亲了一口,以致她颊上也沾了儿子嘴角上的一截面条。“妈喂,妈喂!”儿子向她扎煞开双手。草绒闻声急忙放了臂下挟着的《圣经》,上前接了女仆手上的饭碗,把儿子放到自己的膝上,用羹匙舀起一匙,先轻轻吹了吹热气,尔后小心地向儿子口中送去。如今,草绒把一个中年女人胸中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了上帝和儿子身上,儿子成了她在人间关注和关心的唯一对象。她把儿子起名为“秉正”,期望他将来能正正派派做人。儿子现在成了她全部精神的寄托。“吃呀,正正,吃得饱饱的,长得高高的,将来成为一个正正派派的男子汉!”草绒又亲了一下儿子的额头。“正正派派?”小秉正抬起懵懂的眼。“对,正正派派!当一个正派男人,就千万不能去做官,官场是乱葬岗,人一进去就得把自己的魂灵和心肝埋了,就变成身斜影歪无心无肝无魂灵的鬼了,咱小乖乖日后要么做工,要么经商,要么种田,就是不去做官,你说好吗?”“好!”小秉正不明所以地叫。“我的乖乖真聪——”草绒还要说下去,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管家的声音随即在门外响起:“大夫人,为庆贺栗老爷荣兼混成旅旅长,今晚在前院摆了酒宴,老爷说让请你也去参加。”“不去!”草绒头也没扭,像扔石块一样地扔出了这两个字。“不去恐怕不合适,紫燕夫人已经到了!”“啥叫不合适?!”草绒呼地扭过脸瞪了眼叫,“你去告诉栗温保,老娘就是不去,不去!看他能把老娘咋着!”“也罢,也罢。”管家被草绒的怒状吓慌,惶恐地向后退着身子。荣兼旅长,官又当大了!你当吧,栗温保,不该你得到的,上帝早晚还会收回去!你得到的越多,他收回去的就越干净!你前半生得到的,后半生他会收走!你生前得到的,死后他会收走!栗温保,你甭高兴,我在看着你的下场!只要我不死在你的前面,你最后的下场我会看到的!……草绒一边在胸前划着十字,一边在心中叫。一九二三年的春末夏初,南阳军界发生了一次大的变动:驻守南阳的奉系驻豫先锋队被改编为河南陆军第一混成旅,调往豫北驻防;把收编的第二混成团和栗温保的部队,扩编为混成旅,驻防南阳,栗温保任副镇守使兼旅长。今晚栗府前院张灯结彩摆设酒宴,就是为了庆贺这个。栗温保满脸喜色地半仰在一把圈椅里,静听着部属们和二夫人紫燕的恭贺之语,身心都处在一种舒服之中。旅长,这官职栗温保过去连听说也没听说过,人生有时候真是奇妙,只要你交上了官运,你原来根本不敢想望的职位,竟也会不知不觉间就属于了你。从今以后,你就可以号令几个团的官兵,你的手指只要动一动,这南阳的地面就会被震得晃一晃,这地界的大小各级官吏,都不能不看你的眼色,人到这个地步,是真该喝几杯酒庆贺庆贺了!自然,你还是个副镇守使,不过正如肖四他们说的,副职也有副职的好处!这年头京城里的总统、总理不断易人,你今日支持的,明日可能会变成狗屎;你今日得罪的,说不定明日就是你的上司。当副职可以不必事事表态,这就有了回旋余地,就可以随时易帜,这个顶头上司下台了咱就听另一个上司的;当正职就不同了,正职必须明确表态支持顶头上司,顶头上司倒台,他也就得跟着倒台!……“栗老爷,刚才镇守使署马大人派人通报,”书记官这时打断了栗温保的沉思默想,走过来报告,“说今后晌由省立五中师生牵头,益智预备中学、南阳学生联合会、教育会、商会等团体联合拍电报给北京总统府,要政府为旅大问题速向日本政府严重交涉,电文上说,旅大租期已满,日本抗不交还,实属有背章约,万望严重交涉,保我疆土。据悉,明日这些团体还准备集会游行,散发传单。马大人要你派人密切注意事态发展,一旦发现有**言行,就立即制止,以防事态蔓延!”“哦,又是省立五中!那年看电影让学生们举纸牌牌的不也是省立五中?”栗温保扭过头去问肖四。“是的,那件事后来查清了,那主意是省立五中校长卓远出的!”肖四低声答道。“好嘛,这些识字人,不好好的教书念书,净出他娘的歪点子!像交还旅大这样的国家大事,要你们这些教书、念书的去操心?依我之见,要想天下平安,就干脆别办学校,甭让人们识字,人一识字他就不安分!要不要往上报报,把这个省立五中和卓远撵走?”栗温保瞪了眼叫。“那倒不必,再说撵走一个学校也不是简单的事,”肖四接口,“眼下我们一方面派人对明天的游行进行监视防范,另一方面可以对卓远来点警告!”“咋警告?”“这样——”“报告栗老爷,尚吉利织丝厂老板尚达志在门外求见!”门房恰这当儿走过来高声禀报,将肖四的低语截断。“他这会儿来干啥子?”栗温保有些意外。“是我安排他今晚来的,”肖四笑道,“他不是每年都把利润分给我们一半吗?我让他今晚提前把今年的那一半带来,也算是对大哥荣任旅长的一点祝贺!”“太好了!”紫燕和肖四的两位夫人听说送银钱的来了,都高兴地拍手叫着。“传他进来!”栗温保矜持而懒散地挥了一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