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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达志在那个早上兴冲冲地走进百里奚村时,一点也不知道盛家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他猜想,云纬这会儿一定在织机上一边织绸一边羞笑着等他。他背着丝包,几乎是跑进云纬家的,一进屋看见云纬和她娘都红肿着眼睛坐在椅上,才吃了一惊,才忙不迭地问:“出了啥事?”云纬听问,哇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哭得全身都在打颤。

云纬娘见状,抬了脚走到院里。云纬在抽噎声中,断续地把晋家逼嫁的经过讲了一遍。

达志听得牙关紧咬双拳紧握。狗东西,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别怕他!”达志一边替云纬擦着眼泪一边说,“我立马回去把这事给我爹讲明,我爹会拿主意的。”云纬娘在院里听达志这样表态,就走进来叮嘱道:“达志,你回去见了你爹,就说我愿意你们立马来把云纬娶走,咱不讲那些择日子送喜帖摆喜宴的规矩了,你们先把云纬平平安安地娶过去再说。”达志听云纬娘这样说,也很感动,就转身叫道:“娘,云纬过去后,你也到俺们家住,我会给你养老送终!”云纬娘摆摆手:“先不说这些,你快回去和你爹商量来接云纬的事吧。”尚达志这才又慌慌张张地往家赶。

他估摸爹知道了这事也一定会同意云纬娘的办法,先把云纬娶过来再说。

云纬一旦成了我的媳妇,晋金存大概也就会死了心。既然云纬娘有了

“你们立马来把云纬娶走”的话,这件事最好今日后晌就办,越快越好!

不就是雇一顶轿请几个轿礪嘛,东街刘家的那乘专门出租娶亲的花轿不是在闲着吗?

去给他说一声就成。轿礪更好找了,邻居小伙子们哪个不愿帮忙?四个人够了吧?

四个人不够就请六个人,六个人不够就请八个人!抬轿去时不声不响,免得引人注意惹出麻烦,轿到门前时要放几挂鞭炮,这时放鞭炮也不怕了,量他们也不敢公然来把人抢走。

云纬进屋后还拜不拜花堂?到时候看爹怎么安排吧,他说让拜,我和云纬就拜,他说不让拜,我就把云纬径直送到新房。

可惜新房来不及好好收拾,云纬,你多原谅些,实在是来不及,不过后晌我会让妈大致上收拾一下,新褥子、新被子、新枕头家里都有,你会睡得很舒服的。

一想到云纬今晚上就要做了他的新娘,一大群欢喜就又爬上了他那聚满慌张的额头上了。

他跑到家时已是气喘吁吁。爹和娘正在堂屋里间从紫草中提取染料,尚家制取提纯染料的过程一向保密,不仅不让外人参与,而且场所也多选在内室,工作时门窗皆闭。

达志哐一声撞开门叫道:“爹,不好了!”尚安业和达志娘扭脸惊望着儿子,“看你这个慌张样子,啥不好了,慢慢说!”尚安业双眉立衑起来。

“府衙里的晋金存要把云纬娶去当小老婆!”达志抹着脸上的汗说。

“呃,知道了。”尚安业淡淡地应了一声,又去忙手中的活。爹的淡漠令达志十分意外,他原以为爹听了这个消息后会大吃一惊,会立马和娘商量办法。

“爹,这事得赶紧想主意!”

“能想出啥主意?”尚安业回头瞪了一眼儿子,“人家通判老爷要那样办,我们能拦得住?”

“志儿,刚才你菊奶奶来说了这事后,我和你爹也都在着急,可有啥办法?人家是当官的。”娘这当儿接口道。

“那依你们说就眼睁睁看着晋金存把云纬抢走?!”达志也瞪起了眼。

“那你说有啥子办法?”尚安业再次扭过脸来,“咱在通判老爷面前敢不低头?罢了,咱认输,让晋家娶去吧,爹再给你说别的姑娘,天底下的好姑娘多的是!”

“我不!”达志猛地梗了下脖子,“除了云纬我不要别的女人,我有办法来对付晋金存!”

“啥办法?”尚安业白了一眼儿子。

“咱先抬乘轿去把云纬娶来,抢在晋家的前头,云纬和她娘都同意这样做,云纬她娘还给我说,越快越好!要是你们同意,我这会儿就去借轿,后晌就把云纬抬来,人一到了咱家,晋金存肯定也就死心了!他——”

“说的全是屁话!”尚安业跺了一下脚,“你以为你把盛家姑娘抬过来就算完事了?你把通判老爷要娶的女人夺走,他能饶了你?他不要跟着朝你、朝我、朝咱们的大机房下手?”

“他咋着下手?咱又不犯王法!”达志依旧梗着脖子叫。

“你不犯王法他就不能治你了?他下手的借口多了,说你少交了税银,说你上市的绸缎匹重不足,说你收丝时压价坑了蚕民,说你织机噪声太大扰了街邻,说你哄抬绸价,他可以用这些罪名罚你银钱、抓你进监、封你大门,到那时咋办?咱一家人还活不活命?咱尚吉利大机房还开不开下去?咱尚家的丝织祖业还要不要?”达志被爹的话惊住,呆立在那里。

“干啥事都是退一步天宽地阔,晋金存不是想娶盛云纬吗?咱就退让一步,不跟他争,爹再给你说别的姑娘,咱这家庭,说个媳妇还不容易?”

“我不!”达志再次跺脚。

“啥叫‘不’?你已经是十七岁的人,马上就要当家执事了,连这点道理都想不开?究竟是盛云纬重要还是咱的丝织祖业重要?你给我掂量掂量!我晓得这样办你一时心里不好受,不过日子一长,慢慢就好了。”达志双腿一软蹲了下去,满怀的希望被爹转眼间捏碎。

咋着办?云纬还在焦心地等着我哩。不,不能照爹的话办,我不能退让,我爱云纬,云纬也明明爱的是我,我凭啥要让晋金存这个老东西把她夺去?

爹不准迎娶,我就另想别的办法,啥办法?跑?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带上云纬先跑到外边住些日子,然后再回来,到那时云纬已经是我的老婆了,他晋金存又能咋着?

对,就这样办!今夜就带了云纬跑,我这会儿得先去给云纬说好,让她做些准备。

想到这儿,他又呼地站起往外走。

“去哪里?”尚安业喊住他,“今儿个你心神不定,别的事就别做了,到染房去帮帮忙吧。”

“爹,我好歹得去给云纬和她娘说一声吧,她们还在等着我哩。”

“唉,也好,去一趟吧,只是要把话说得婉转些,别太伤人家的心。”娘在一旁接嘴。

再见到云纬时,达志没有说爹对这桩婚事的态度变化,只说爹怕晋金存对尚吉利大机房下手报复,不同意立马迎娶,但支持他先带云纬跑到外地躲一段时日,而且越快越好,最好今晚就走。

云纬和她娘听罢,都愣了一霎,云纬是铁了心要跟达志,在一愣之后就说:“行,你上哪儿我就跟到哪儿,跑到啥地方都行!”云纬娘迟疑了好久,才叹口气道:“也罢,既是你们有这胆量,就走吧。只是要把落脚的地方选好,看到这边平静了,就回来。唉,达志,我可是把云纬交给你了!”达志当时自然感动,扑通一声跪到老人面前说:“娘,你放心,我不会让云纬吃苦,我总有一天会把云纬再领回来,让她堂堂正正做尚家的媳妇……”达志从云纬家回来,就开始悄悄做跑的准备。

他计划头一步先跑到襄阳,那边有一个丝绸牙行,那牙行的掌柜过去来进绸缎时同达志认识,他估计找到那牙行掌柜,让他帮忙租间房住下应该没有问题。

眼下要紧的是准备衣物和银两,衣物好办,弄个包袱皮把自己平时要穿的衣服偷偷包起来就成;难办的是银两,家里的银钱一向是由爹经管,而且他管得很严,达志自然不敢向爹开口要银子,那样爹势必要盘问清楚,爹知道了那还能走得了?

达志从云纬家回来已是太阳西斜时辰,眼见得天就要黑,没有银钱晚上可怎么走?

慌急当中,达志想到了自家临街的绸缎零售店,那店里有一个雇来的老头,负责零售,每天零售所得的钱在当日晚饭后由老头交给尚安业。

能把他今日零售的钱弄到手也好。达志于是来到零售店,对那老头说:“有点急事,爹让我来把你今日零售的银钱取回去。”那老头见达志这样说,就拉开抽屉,那日的零售额挺大,抽屉里总有二十来两银子。

达志见状暗喜,就接过来银子揣到怀里,在零售的账簿上签了名字表示收讫。

晚饭达志吃得心不在焉,一吃完饭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屋里。他知道爹平日吃完饭总要到织房里查看,妈则要到灶屋里洗碗,他决定趁这个时辰背上包袱离开家。

他已经和云纬约好,两个人在武侯祠大门前聚齐,尔后沿宛襄大路向南走,他估计走快一点,天亮以前就能过邓州城了。

也是合该出事,正当尚安业放下饭碗预备往织房走时,对面开茶馆的秦掌柜敲门进来,说有点急事想借三两碎银,明日就还。

尚安业知道秦掌柜有偿付能力,便很痛快地点头说行,跟着就叫绸缎零售店里的那个老头,让他先拿三两碎银过来,那老头闻唤跑过来说:你不是已经让达志把银子取走了吗?

尚安业闻言一惊,但他声色未露,很快进了自己卧室,拿出银子把秦掌柜打发走,这才快步过去推开了达志睡屋的门。

可怜达志那刻已经把包袱背上了肩头,做好了一切走的准备。见爹猛推开门进来,一时傻在了那里。

尚安业一眼就看明白了原委。但他没有发火,只是淡了声问:“是想和那云纬姑娘私奔吧?”达志没有回答,只是呆了似地盯住爹的嘴巴。

“主意不错呀。”尚安业叹了一句,一边在达志的床边坐下一边从口袋里摸出白铜水烟袋点上,呼噜呼噜地吸着。

“爹,我和云纬——”

“你跟我来一趟。”尚安业起身朝达志招了一下手,达志只得随爹来到外间。

在外间那张摆有一排先辈牌位的条案前,尚安业燃了香叩了头,然后开口道:“列祖列宗在上,今日家门出了不幸,达志说定的媳妇被官人看中要强娶过去为妾,达志不忍心丢弃,打算抛下祖传的丝织业和那女人远走他方,安业对此事犹豫再三不敢决断,今日当着你们的面,就让达志自己说说他的心思吧。”

“爹——”达志一听这话有些慌了,望着那些牌位连连退了几步。

“说嘛,你就说你已经长大成人,如今遇事能自己拿主意了,在要媳妇还是要祖业振兴这两件事上,你选择了要媳妇,说女人比尚家的声誉、荣誉重要多了,说——”

“爹,人是要紧呐!”达志绝望地看着爹说。

“甭对着我说,对着祖宗们说!你个狗东西,你可真胆大,竟要为一个女人丢家舍业往外跑了,养你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找女人去寻快乐是吧?我教你读那么多丝织的书,就是为了让你把它们扔到脑后吗?你天天早上读完书发那誓是真是假?你不怕违了誓言水淹雷劈你么?你个不忠不孝的孽种,你竟要背着爹娘偷拿银钱打个包袱去跟那女人私奔了?你想没想过你走了之后我和你娘咋办?想没想过通判老爷会对尚家下手?想没想过尚家的祖业会遇麻烦?”尚安业骂了一阵,又朝那些祖宗牌位叩了两个头,喘息着说:“列祖列宗,安业养出这样的儿子,对不起你们呐,你们要生气了就惩罚我吧,让我早死了也好!……”达志惶恐地望着那些牌位,那些牌位仿佛霍然间都动了起来,并渐渐幻化成了一张张白发白须的面孔,那些面孔一齐冷然看定达志,一阵带着威压的声音分明响在达志耳旁:女人要紧?

真的女人要紧?传了多少代的丝织祖业,你就忍心为了一个女人扔了它?

要女人不要祖业,不肖子孙呵!败家子呵!尚家还从没有出过你这样的逆子,没有过!

没有过!没有过!……达志的双膝像扔进铁匠炉里的铁丝,慢慢软了下去,在他双膝着地时,一句微弱的呻吟从他的唇间飘了出来:“祖业要紧……”尚安业闻声慢慢抬起了头,一向冷峻的脸上浮了感动的神情,他起身走到儿子身边,哆嗦着用手摩挲儿子那柔软的头发,口中喃喃说道:“我的好儿子,天下女人多的是,爹一定给你再娶一个,再娶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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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周大新《第二十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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