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风,微得近乎没有,空中的几朵白云,如染印在天幕上的图案,久久不动。但在此刻内乡城至南阳的大路上,却有一团烟尘被风卷起,在路面上翻滚。这风不是源于自然界,而是来自栗温保和他的卫士们的马蹄,几十匹坐骑疾奔时挟带的风,起着呼呼的啸声,把地面上的灰尘抓起,像飘带一样向后撒去。栗温保刚刚参观完宛西地方自卫团司令别廷芳在其家乡老虎寨创办的枪炮厂。不过几年时间,名不见经传的别廷芳,依靠手中掌握的内乡民团的力量,搞地方自治,已成了内乡的土霸王。栗温保今天参观的这个枪炮厂,已很成规模,拥有大型机器十几台,工人四百多,不仅造步枪,还能造手提机关枪、重机枪、八二迫击炮、一百五十毫米口径大炮和炮弹。我怎么办?也走他的路子?栗温保边纵马回奔边思忖。自从冯玉祥部第五军军长石友三率部进入南阳后,栗温保为了防止自己的兵马被收编,已将部队缩编成一个团,宿在郊外,对外佯称南阳民团,自己任民团团长兼公安局长。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这些天,他正苦苦琢磨下一步应走的路。“大哥,看,据最近得到的消息,共匪晋承银就领人活动在这一带的山里!”肖四这时靠过来,手指着路北边不远处逶迤的山岭说。“一定要想办法把那小子捉住!”栗温保一听这话顿时来了气。他一向把自己的部队视为宝贝,可没料到晋承银竟敢来他的部队里策划兵变,狗小子,你吃了豹子胆了!我只要捉住你,就要把你碎尸万段,我要让所有妄想向我的部队伸手的人都因此胆寒!我不管你是哪个党的,谁也休想夺走我手里的枪杆!一想到党字,不禁又勾起了他另一桩心事:究竟加入哪一个党派?这段日子,在社会上有点名气的人好像都入了一个党派,大多数入的都是国民党,自己咋办,栗温保一直犹豫不定。此时想起这事,他提了下马缰,让坐骑放慢速度,低了声问肖四:“你以为咱们加入哪个党好?”“这些天我按大哥的嘱咐,找了些人了解各党的情况,眼下政党很多,有国民党、共和党、民主党、**、进步党、公民党、自由党、中国社会党、公民急进党等等,在这些政党中,若从势力大小看,以国民党的势力最大,它不仅眼下执政,很可能要长远执下去,大部分军界要人都是它的党员,如果加入这个党,于我们日后的发展会有好处!若从民众的拥护程度看,以**得到的拥护者最多,因为这个党的口号是让穷人过上好日子,所以对老百姓有很大的吸引力,不过以后它能不能成气候还很难说!”“我们自己能不能成立一个党?咱谁也不加入?!”“那当然也行,党嘛,就是一帮人为了一个什么目标聚在一起罢了。只是我们若成立一个党,就得为这个党操心,发表宣言啦,发展党员啦,开会啦,与别的党竞争啦,弄得我们连和女人们相聚过安乐日子的时间也没有了,咱何必呢?再说,指望咱那点兵马,也抗衡不住其它党的挤压欺负!”“这倒也是,”栗温保叹了口气,“那以你的看法,是加入国民党了?”“最后的主意还是由大哥来拿!”“加入这个党后,它会不会改编我们的队伍?我如今担心的就是这个!”“这个不足怕,我以为我们倒不如看准一支部队后,直接要求他们收编,尔后我们在那部队里往上图发展,说不定能弄个军长、司令干干,如果总是这样窝在南阳,怕很难超过别廷芳,干不出大名堂!人生有时就得冒点险,不经大险,难得大福!想当初我们如果不冒险进葛条凹当民军,会有今日的富贵?”“哦,你是这样看——”“官人,请买玉石长命牌!地道独玉雕的,买回去戴到儿女脖子上,会给他们带来平安!”几个小贩的叫卖声打断了栗温保的话,他抬头一看,方知已进了镇平城,几个小贩把手中的玉雕长命牌举到他的马前。他这刻忽然想起草绒给他生的那个儿子秉正,那孩子长这么大还没有得到他送的一件礼物哩,也好,就来一个!他来了兴致,笑着朝小贩伸过手去……栗温保已经很久不进草绒母子住的后院了,晚饭后他手提着在镇平城买的那个玉石长命牌走进后院时,满眼都是陌生。那一刻夕阳还有几根光线在院墙上搭着,院子里还是一片暮色初至的朦胧,他看见一侧的院墙上挂着一个雕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草绒和秉正母子俩正跪在那十字架前无声地祈祷。院子里静得出奇,这寂静中生出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氛,使得栗温保不由得敛息屏声站在那儿,直到那母子俩祈祷完毕站起身来。“看爹给你带了啥来!”栗温保扬着手中的长命牌说。那母子俩闻声双眉都一蹙,一齐向他扭过脸来,草绒的目光只略微碰了一下他的身子就倏然闪开,小秉正则惶惑而失措地看着这个很少见面的父亲。“来,戴上,这是我在镇平城给你买的!”栗温保一边把长命牌戴到秉正的脖子上,一边端详着秉正那圆圆的面庞,这个儿子比紫燕生的孩子显得结实健壮,这一霎,他那一向粗糙的心里忽然对草绒生了一丝感激,他扭头去看草绒,那时草绒已在院中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双手捧起了《圣经》。“这书上的字你都认识吗?”他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很有兴味地问。“边学边读。”草绒冷了声答道,同时翻开了《圣经》,天色已暗,书上的字自然看不清楚,她不过是借此扭开眼睛,不往栗温保身上看,看见他她觉着心上别扭。“真有一个上帝吗?”栗温保感到好奇。“没有经受过苦难、挫折的人是感受不到他的存在的,像你这种要什么有什么,一切都顺利的人根本不会看见他!处在顺境中的人们双眼通常只看路的前边,急切地想看到前边更好的景致,想得到更好的东西。他们没工夫去看路的两边,其实他们只要看一下路的两边就会发现,有许多先前在顺境之路行走的人正倒在路边哭泣、伤心,那些人原本也不想倒在路两边的,但有一个人让他们倒了,这个人就是上帝!上帝在人间公平地分配快乐与悲伤、幸福和痛苦,他发现有的人在顺境之路走得已经不近,得到的幸福和快乐已经够多,就轻挥一下手指,让那些人从路上跌下去,让他们在那里痛苦、伤心,让他们来靠回忆过去的快乐度过艰难的日子。直到上帝发现这些人得到的痛苦和悲伤已和当初他得到的幸福和快乐相等,和他周围的人得到的幸福和痛苦、快乐与悲伤相平,才又挥一下手指,让他重回到顺境路上前行。”草绒的目光投向那渺远而浑茫的暮空,声调徐缓而平静。“嗬,没想到你已经挺能说了,”栗温保对草绒的变化很有些吃惊,“那照你的话,我今后是继续在顺境上走呢还是要倒霉?”“你过去吃过不少苦,你小时候因为家穷也流过不少泪,受过不少难,但你今天得到的已经够多,上帝会看到的,他会做出衡量,他的标准和我们凡人的不同,听凭他的旨意吧!……”栗温保定睛看着平静说话的草绒,他的目光渐渐被她脸上浮现出的那种恬静神圣和庄严所吸引,他第一次注意到草绒的眉眼其实很周正很耐看,她的双颊不仅比过去变白且显出中年女性的丰满,双唇淡红柔润,他的心霍然一动,他不再去听她的声音,他开始观察她的身子,眼睛抓住她那饱挺的胸脯不动,一霎之后,他挥手让身后的女仆将秉正领走,跟着起身上前捏住草绒的肩,低了声说:“我们去屋里说吧!”草绒的身子一颤,但她没有回过脸来,她只是更加抱紧了《圣经》,声音略略有些发硬:“我知道你是我的丈夫,你有权对我做一切,上帝也要我们女人爱丈夫,但我眼下却一时爱不起你,我正在向上帝祈祷,祈求他赐给我回到你身边的力量,我希望你能等待那一天。当然,如果你愿意,你是随时都可以把我的**拿去的,但那样你得到的就只是肉,而没有心!”栗温保一愣,捏着草绒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他有些惊愕地望着草绒,而且那惊愕里还掺了一点敬畏。他根本没料到草绒会说出这番话来,他记得过去的草绒说话爱高腔大嗓,总是三言两语就说出自己的想法。眼前的草绒不仅说话的神态语气变了,而且一套一套的,确实令他感到陌生。他无声地后退了一步,依旧望着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草绒。夜色浓上来了,一股冷风从院墙上悄悄爬进,猛在院子里一旋,栗温保不由得打一个冷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