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卓远从印刷机旁拿起新一期的《宛南时报》的清样,快步走到隔壁的编辑室里,去做最后一遍认真的校读。尽管编辑部已安排有专人进行这付印前的最后一遍校对,可卓远还是要亲自审校一遍,以便把可能出现的错误消灭在付印之前。对于这份自己亲自创办的报纸,他怀着一种父亲对孩子那样的热爱,他不希望它出门时身上带有任何污点。冬日的阳光瑟缩着从窗玻璃上探进身来,先是触了一下卓远手上清样的边儿,片刻后便又缩回到了窗台。屋里很静,只有卓远手上的笔偶尔在桌上一顿的响声。卓远如今仍任着省立五中的校长,《宛南时报》主编的工作,他大多是在夜间做的。他最初生出创办报纸的愿望,是“九?一八事变”后,他觉得有好多话想对人们说却又无说话的阵地,加上看见南阳人渴望了解时局的现状,所以下了决心。他创办报纸的决心得到了几位朋友尤其是达志的支持,办报的款项除了卓远自己拿一部分,知识界的朋友们捐一部分之外,剩下的都是达志资助的。他审校完了报上今日的社论:《日本何以敢欺吾国》之后,又逐条去校那些消息:“杆首王太纠土匪三万大犯镇平,彭氏禹廷率四县民团前去迎击”;“河南省第六行政督察区专员公署成立,毛龙章任督察专员兼南阳县长”;“红胡子贺龙率部翻越桐柏山西进,与追兵鸿逵马部在苗店激战”;“镇平三小教员郭伯恭写成巨著,《四库全书考》、《永乐大典考》由开明书店出版”;“内乡县首办中医学校,张仲景医术有人承继”;“新野王俊臣开办打包厂,新棉轧后即可成包出运”……“卓校长,外边有人求见。”一位印刷工在门口喊。“请他进来。”卓远最后用笔在清样上签了“付印”两字后,抬头看见一位戴茶色眼镜的青年人站在屋内,便蔼然问:“找我有事?”“我来想请卓先生帮助写篇文章!”那青年的声音低而庄重。“噢?什么文章?”“邓县县长耿子谦,嗜鸦片,暗中鼓励种鸦片烟苗,每亩征税十二元,且所征的四十余万鸦片烟苗税,全部入了私囊。邓县人敢怒不敢言,我们想请卓先生在贵报写篇文章予以揭露,好敦促当局对这个赃官做出处置!”“哦,是这样,可你怎么想到了让我写文章?”“我常读《宛南时报》,尤其爱读报上的社论,我听说报上的社论都是先生写的,所以十分佩服和喜欢先生手中的笔!”“喜欢我这支笔?”卓远看着手中的那管狼毫笑了笑,“可当局并不喜欢!”“当局不喜欢你的笔,可他们也喜欢笔!”那青年说得不紧不慢。“怎么讲?”卓远对这个青年感到了兴趣。“他们喜欢那种给他们写赞歌写喜歌写颂歌的笔!”“说得对!”卓远差不多有点欣赏这个思想敏锐的年轻人了。“看见了吗?”卓远伸出自己的右手,让那青年看那四个断指,“这就是过去的政府当局对我握笔写字的奖赏!”卓远对自己手指被砍的真象,还是在云纬来急告栗温保要烧劫尚吉利织丝厂的那晚,听云纬说明白的。“握笔的人,命运只有两个,要么被统治当局喜欢,要么被民众喜欢。被当局喜欢的握笔者,可以享当世的荣华,被民众喜欢的握笔者,会在后世留名!两下很难兼得。先生选择后者,我以为是对的。”卓远敛了笑容,声音有些庄重:“我不过是一个普通识字人,哪敢求后世留名?我只是以为,在人类争取好世道的过程中,握笔的人作为人类中的智者,理应付出更多一些的力量!”“先生所言极是,那我刚才所说的文章,先生是答应写了?”“我答应,我会再做些调查,尔后动笔在报上披露。”“我代表邓县的民众,先谢谢先生了!这样,我就告辞了。”那青年站起身来。“等等,”卓远也起了身,“你还一直没有告诉我你的身份哩,我总觉得对你有点面熟!”“我的身份还是不说为好,要不,可能会使你担惊!”“嗬,有这么严重?”卓远恢复了笑容,“你倒是说说看我惊不惊。”“我就是当局悬赏捉拿的共党分子晋承银!”“这么说我没有猜错!你一进来,你的面孔就让我想起了你的父亲。”卓远笑道,“刚好,既然见到了你,我就顺便问问:贵党的奋斗目标是什么?请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好吗?”“为民众谋求幸福!”“你们为实现这个目标,眼下和今后将干些什么?”“我们先要抗日救国,然后改造或者推翻现政权!”“如果你们掌握了政权,你们将给民众哪些幸福?”“我们会让民众吃好、穿好、住好、玩好!让他们在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享受要求都得到满足!”“对我们这类人呢?就是像我这样的好用笔挑刺的人,会是怎样一个态度?会不会压呢?你可能知道,我们识字人的腰可是很容易压弯的!”“我们将把你们都看作自己人,当作会使我们保持清醒状态的宝贝!”“谢谢你使我增加了对贵党的了解,如果你告诉我的这些你们的党真能实行,那你们早晚会在中国站住脚的!顺便说一句,你以后若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可以化个名字给我来信,譬如只署名‘小晋’就行,不必贸然亲自跑来,街上到处都有悬赏捉你的画像,这对你是有危险的!”“谢谢先生的提醒,告辞了。”晋承银深鞠一躬。“从后门走,那儿是一个菜市场,人多,容易混进人群里!”卓远低声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