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之子网络版――巴金:有你在,灯亮着
2003年11月25日,东方之子栏目播出巴金专题:有你在,灯亮着,介绍巴金老人的生平和作品,并对他的百年大寿表示祝贺。
人物介绍:
巴金
生于1903年11月25日
27岁开始创作《家》
75岁创作《随想录》
1995年摔倒在书桌前,从此卧床不起
1999年因肺部感染进行气管切开手术,从此不能发声
2003年11月25日,巴金百岁
解说:2003年11月9日,话剧《家》进入最后的排练阶段。这部现代文坛的经典名著七十年来被无数种方式演绎着。
上海华东医院,《家》的作者巴金正躺在这间隔离病房里,静静的度过他的一百岁生日。因为作了气管切开手术,他已经四年无法开口说话。
在病床上他坚持手指锻炼,希望有一天能重新拿起笔。
但从去年开始,这种锻炼无法再进行。
这是一个古老的家庭,有将近二十个长辈,有三十个以上的兄弟姊妹,有四五十个男女仆人,在我渴望发展的青年的灵魂上,陈旧的观念和长辈的权威像磐石一样沉重地压下来,这是巴金印象中的家。
1903年巴金出生在四川一个姓李的大户人家,十七年后,他离开家,二十七年后,他以自己的生活为蓝本,写出了传世名作:《家》
这是大哥觉新,生活中的大哥也是如此,把个人的梦压在心底,永远委曲求全。
这是三弟觉慧,巴金在他的身上投射了自己,一个敢说敢闹的家庭叛逆。最终走了出去。
小说中,二哥觉民和爱人逃出了这个大家庭,生活中巴金的三哥李尧林也走了出去,但他终身未娶,在大哥去世、家庭破产后,他但其了这个家。
这是巴金十七岁离开成都时与兄弟及继母的合影。那时,家中最小的弟弟李济生五岁。
二十世纪初,皇帝倒了,这个有五千年历史的封建大家庭跌跌撞撞进入了民国。像巴金这样的富家少爷也有机会进洋学堂、读外语,接受西方最新的思想,中国人开始剪辫子,但思想的辫子不容易去除。这是一个彷徨的时代,最先觉醒的人也许最痛苦。
(叠入巴金照片,变成主观叙述)
巴金人生道路的改变,源于五四新文化运动,1919年5月,北京爆发爱国学生运动,四川青年随即响应,从那时起,德谟克拉西、克鲁泡特金、托尔斯泰,一大批代表西方先进思想的拗口名词在四川年轻人中流传,巴金的家中,那些常常聚在花园里读红楼梦、拆酒令的少爷小姐们也开始研究新文化了。从那时起,一个自由平等的的新世界出现在巴金的梦中,并且再也没有消失。
现在,成都的通顺街已经看不见《家》昔日的模样,门前的石狮子,照壁上的朱红色大字,早已经被岁月剥蚀,但文学意义上的巴金故居没有消失.
这是1956年拍摄的电影《家》。孙道临扮演高家大少爷觉新的孙道临。
孙道临(表演艺术家):当时这个戏里头,很多人物都使人感觉到要流泪,包括觉新在内。我们当时我演那个觉新在怎么处理上,大家也有一些争论,就是觉新这么怯懦,值不值得同情的问题。后来巴金同志讲得很清楚,主要这个戏,是指向垂死的封建制度,大家都知道过去,所谓一个老人死了,他有孙子的话,就是承重孙,什么叫承重孙,就是整个家庭,将来发展的重担都在他身上,所以他是在这种教育之下长大的。
1956年,巴金来到电影剧组,孙道临还记得他说过的一句话:家是茅屋地下一头猪,但一个人能对整个封建制度负责吗?他爱他的家人,他也恨这个家。
李济生(巴金的胞弟):他并不想当作家,他一心想干革命,要为人民大众做点事情,但是他又不长于讲话,又不能演说,怎么办?他又不长于这些,所以他的朋友有些人去办学校,他去做啥,他还得写作,他就靠写作来吐露他心声,一写作就成名了。
这是巴金与大哥李尧枚在30年代的合影。大哥的命运和小说中的觉新如出一辙、他喜欢化学,梦想着去北京上大学,并且和巴金的一位表姐产生了若有若无的爱情。但他最终放弃了这一切,巴金亲眼看见父亲通过抓阄给大哥选了一个妻子。
面对家庭各房之间的明争暗斗,作为承重孙的大哥只有一个办法,处处让步来换取暂时的平静生活。儿子死后,他的精神出现异常.
1938年家庭破产,大哥不堪重负,服毒自杀。
1931年4月8日,就在大哥死的那一天,巴金的小说《家》写到了第六章,题目就叫:做大哥的人。
八十年前,二十岁的巴金来到上海。
在上海的里弄里,这个四川少年窗前的灯整夜亮着,大哥的受苦像一根鞭子在后面鞭打着他。不爱说话的巴金在纸上倾吐着自己内心的情感。三十年代的上海是个不夜之城,不眠之夜,他羡慕那些毫无心事进入梦乡的人。
1933年,长篇小说开始在上海著名的时报连载.第一部分就是后来的传世之作.在引言中巴金写道:我们为什么要有这生命?为的是来征服它。年轻的巴金征服了整个文坛。这部30万字的作品,是巴金文学生涯的巅峰之作。那年,巴金刚满28岁。他没有想到,个人的痛苦和梦想得到了无数人的共鸣,那时,无数青年捧着家,走出家庭投身革命。
孙道临:30年代的时候,我就开始喜欢文学,那时候看了《家》的小说,看了以后泪流不止,非常激动,感觉到这个作品,当时可以说是最使我感动的一个,而且后来也听说,当然不止我了,很多青年被这个戏所感动,而且走上了一个前进的道路,所以我觉得他这个影响是很大的,对我的思想也影响很大。
陈思和,复旦大学教授、巴金研究专家。他的现代文学课在学生中依然很受欢迎。
陈思和(复旦大学教授):我读巴金的小说就是在文革当中读的,当时我是中学生,我们当时都非常流行,我们当时对巴金崇拜得不得了。我那时候中学生,只有十三四岁的时候,我当时读了巴金一本《憩园》,我崇拜得不得了,当时民间的谣传说巴金在(上海)十六铺一个水果店里劳动,我当时自己是小孩,我当时还到十六里铺去找,到处去找,水果店里一个一个去找,会不会有巴金?我想去找找巴金。我看到巴金思想中很美丽的东西,他对人生有一个非常坚定的信仰,他对生命他有一套哲学,他这个哲学就认为,生命像朵花一样会开花,会帮助别人,我觉得有些想法是非常崇高的。
北京景山前街的三座门.四十年代,一批文坛风头正健的作家在这里创办了《文学季刊》。1934年,巴金在这里读到了一份被搁置一年的话剧剧本,这是一名叫万家宝的清华大学学生写的四幕话剧《雷雨》在三座门大街十四号的小屋里,巴金读过〈雷雨〉剧本后泪流满面。在他的坚持下,《文学季刊》破例用整整一期全文刊载了这部作品。将这位天才剧作家推上文学颠峰,中国现代话剧也由此宣告成熟。
那时,巴金的名望在文坛已十分显著,但他从来不掩饰自己对那些有大才华的年轻人的敬仰。
李玉茹(曹禺夫人):他们俩相差六岁吧,(当时)都是很年轻的人,我要推你,我觉得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你觉得呢?谁都想个人要出人头地,那个时候都是这样子,但是他要无私地把别人推出去,这种友谊我觉得太难能可贵了,是佳话。曹禺这种朋友很少,能跟他说,指出他的毛病,指出他好热闹,不要让他再写应酬文章,多留点东西,这种朋友太少太少,只有巴金。
冰心(文学家):我文人的朋友很多,说真话的人不多,就是说他们有的时候,为了说是面子的,或者说不伤感情的,他就很不…就是敷衍吧,随便那么说,就是巴金从来不,他跟谁都说真话,他对这个人的看法,他能够对这个人当面说,越是这样啊,越显得他对人的真情。
冰心把巴金比作热水瓶,外表平静、内心火热。友情是巴金生命中的一盏明灯。照亮自己也温暖别人直到晚年,曹禺依然深情地说:老哥哥,我在你的作品中吸氧。
1942年,在重庆嘉陵江边,曹禺把巴金的小说《家》改编成话剧。巴金鼓励他,写出自己的爱和痛苦,写出自己的家,一直到晚年,他还在不断地在这位朋友的耳边说:家宝,把你心里的宝贝掏出来。
曹禺对《家》的改编,被视为话剧的楷模,六十年来人们无数次地将它搬上舞台。无论哪个导演,无论他热烈还是含蓄,现代还是古典,都会把这一幕作为全剧的华彩乐章。
与三少爷觉慧深深相爱的丫环鸣凤不愿接受被出卖的婚姻,投河自尽,死前,忙于写革命文章的觉慧竟毫不察觉,这是《家》中令无数人流泪的一幕。
巴金说:我的生活里不曾有过鸣凤,我的幻梦中也没有安定的生活与温暖的家庭。他的小说常常流露这样的思想:冷酷的社会中,爱只会成为背负不动的十字架。在青年巴金看来,一个完美的革命者对爱情应该象一株枯树那样没有感觉。他说,我宁愿一个人孤独地去经历人世的风波。
巴金的独身主义主张后来发生改变,1936年,他遇见了萧珊。这位眼睛象星星一样亮的女子,是巴金生命中唯一的爱侣。
儿子李小棠笔名李晓,是当代优秀的小说作家,女儿李小林继承了父亲的编辑事业,担任《收获》的副主编,这家大型文学刊物一直遵循着巴老的愿望,不做广告,只靠读者养活。
这是1962年一个初夏的早晨,曾经把家视为负担的巴金品尝到家的温暖,而新中国这个由四万万人组成的大家庭也给巴金带来了全新的感觉。
(解说:)
他参加了开国大典,
他来到朝鲜战场,
他当选为全国作协副主席,
他走向街头走向乡村。
他再也没有写出《家》那样的作品,但他爱这个家。
这种平静的生活没有长久,在五六十年代频繁的政治运动中,身居高位的巴金如缕薄冰。
陈思和:他也担心自己一旦失去了这样一个比较好的生活,然后会牵连到家庭、子女等等,所以他一直非常担心,他就处于这样一个一面自己很害怕,一面看到别人牺牲了,他又有点庆幸,这次我总算躲过去了,是这样的情况,所以到了1958年他出《巴金文集》十四卷的时候,他把他以前的作品全部改了,凡是留下他过去,那种信仰宣传的,他全部划掉,全部改掉,有几个改得非常大,有些改动改得非常大,到了60年代以后,他就一直写检讨,他有什么问题,比如写了一篇文章马上被人否定,一个读者来信,报纸上一登,他马上写检讨,他一直在一个提心吊胆的,这样一个状态下面过日子的。可是这样的日子终于倒了,就是在文革,上海作家协会里面,巴金是被批斗得最厉害的一个作家了。
那十年,他在家里偷偷地练习低头弯腰的姿势。他在批斗会上跟着众人举手高喊“打倒巴金”,那十年他只发表过一篇文章,署名为“一个读者”。
文革,已经过去将近三十年,很多记忆变成旧货摊上收藏的古玩。似乎离生活已经遥远。李辉,人民日报编辑,多年来一直在研究探寻这一代人在特殊年代的心灵史。
李辉(作家):我这些年,我一直对文革的资料比较感兴趣,一直到收集这方面的东西,我在潘家园也找了一些跟巴金有关的资料,和巴金本人的资料,比如说有一封巴金1967年写的一封交代,我看他两页纸交代的就是没有一个无限上纲上线的那种,就是致命的那种错误,我们现在看就是鸡毛蒜皮的事情,你比如他痛苦,1964年当时批判电影《不夜城》,那个作者是柯灵,柯灵跟他是很好的朋友,当时让他写他当时就不得不写,他就写了,写了文章之后,早上写文章发表,晚上自己还偷偷地趁着夜色到柯灵家里去,跟柯灵表示歉意,像他这样一种矛盾,这些又是朋友,他又是在当时政治局势情况下,他又不得不出来表态,巴金本质上还是比较软弱的性格,所以他还是能够忍。另外他开始确实认为自己是错了,他这个转折点应该是在萧珊,在他夫人去世。
多年后巴金这样回忆他们共同走过的三十年,在那些年代,每当我落在困苦的境地,他总是亲切地在我的耳边说:不要难过,我不会离开你,我在你的身边,只有在最后一次进手术室之前他才说过这样一句:我们要分别了。
李济生:这个刺激是太大了,这个是太大了。你想想看萧珊有什么,白尽义务,又没有拿工资,为《收获》、为《上海文学》当义务编辑,组稿。文化大革命斗得那么厉害,扫街、扫地,她又不是职员,又不是什么,又没有拿过工资,又没有说过什么,但是就是因为她是黑老K的老婆。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备受摧残的萧珊整天活在对丈夫的担心之中,1972年,萧珊死于肺癌。临终前巴金没能赶到他的床前,他的葬礼也很冷清。
马绍弥(首钢工人):李伯母(萧珊)去世那年1972年,我从北京就赶到上海奔丧,当时文革当中请假也很不容易,后来就去了,能够见到李伯母(萧珊)最后一面,我心里稍微有一点,感到安慰。
马绍弥是女作家罗叔的儿子,在生下马少弥18天后罗淑因产褥热去世。十一年后,父亲病故。姐弟俩成了孤儿。父母生前的好友巴金和萧珊把他们接回家中,抚养长大。
马绍弥(首钢工人):那个时候巴老腿摔坏了以后,我请假在他床前伺候了很久,后来我要回去,因为我还在工作嘛,我说李伯伯我要走了,他说谢谢你,后来我就说李伯伯你不能说谢,我说我跟爸爸只生活了11年,我在你身边生活了快半个世纪了,我说要说恩的话,这个大恩是没法报的,我说说什么你不能谢谢。
马绍弥一出生便失去了母亲,而当萧珊去世时,他才真正懂得了丧母之痛。
马绍弥:后来李小林(巴金的女儿)就告诉我,说你陪着爸爸,不许哭,说你一哭的话爸爸就控制不住,我觉得确实咬牙我挺下来。当时我没哭,但是我回去眼睛都肿了。巴老一直见到李伯母(萧珊)灵床推出来以后,他真是想捶胸顿足地痛哭一通,但也憋住了。
(话剧《家》的片段)
觉新:珏你还记得我们说过的笑话吗?等我们到了七十、八十。
瑞珏:我也正想着这事呢。等我们到了七十、八十,儿子媳妇站这边,女儿和姑爷站这边。呀,这不是杜鹃在叫吗?
觉新:冬天的杜鹃是不会叫的。
瑞珏:明宣,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来的夜晚杜鹃在湖边上叫吗?
觉新:我记得,我记得。那是春天刚刚开头。
瑞珏:是啊,春天刚刚开头。
觉新:可现在是冬天了
瑞珏:冬天也有尽了的时候,可我现在……
萧珊的骨灰,一直放在巴金的床前,1978年8月13日,萧珊六周年忌日,75岁的巴金开始写一份沉重的遗嘱:《随想录》。
李辉:写《随想录》的时候,巴金说自己才突然发现自己也是觉新。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像他所想像的那样,能够像觉慧那样勇敢,那样大胆。因为觉新这个形象给青年人形象,就是激励青年人走出家庭,就是大胆,就是勇敢,而巴金认为自己在50年代、60年代那个时候,跟觉新一样委曲求全。
文革中曾经是作协主席的巴金在上海作协的厨房里劳动,碰见常常要自报罪行,有一天他听到传达室的老朱说:我是劳动人民,巴金说,我多么羡慕他,有过一个时候,我真的相信样板戏才是文艺,其余全是废品。我丧失了是非观念,我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我只是唯唯诺诺,不知能不能活下去。
李辉:自己追求的这种理想的东西,怎么自己反倒没做到呢?自己一再在文章里面表白的东西,自己为什么没做到呢?像这一点加深他良心的谴责。所以在文革一结束,很多作家都开始重新写文章,但是巴金是第一个,而且是最全面地反省自己的。
(话剧《家》片段)
觉慧:大哥,生活是要自己征服的,你应该乐观,你必须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任何事情都没有太晚的时候。你要大胆、大胆、大胆啊。
巴金在晚年的文章,大多是这样写成的:每天早晨在搀扶下开始一天的工作。始于20世纪80年代的帕金森氏症,使他握笔困难,十年,这位八旬老人用发僵的手以每天两三百字的速度完成了自己42万字的遗嘱。
李济生:我说过了错话,我做了错事,我都要认帐。不说假话,不说大话,不去吹牛了。你想想看,一个人要挖自家的**,认自家的错,有几个人?
李辉:他在文革中间,有一批检讨交代材料,那么后来文革之后退给他了,他现在包在一个信封里面。1997年在杭州我见到他,我说巴老你这个东西,是不是可以我们整理一下出成一本书,巴老说我不敢看。
巴金:我写作50年,成绩并不大,但是我现在最重要的是行动也不方便,身体也不好,精力也不够,写东西恐怕不会很多,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最后我要用行动来证明,我所写的、所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我的心常常在黑暗的海上漂浮
要不是得到灯光的指引
它有一天也会永沉海底
在这人间
灯光是不会灭的
——巴金
建造中国现代文学馆,是巴金晚年倾尽全力为中国文学建造的一个家,这位历经世纪沧桑老人,依然相信文学可以让人更纯洁、更善良、对别人更有用。只是,他已经无法亲自推开这扇大门了。
文学馆的大门上印着巴金的手模,每当人们推开这扇门,仿佛都在与他静静地握手,今天,巴金百岁,这颗心燃烧了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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