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农场(二)
"
不是'以为',她心智已经狂乱了,在她心里,买地的钱,根本重沉沉地压在那里,问题是怎么拿出来用在农场上而已--还说啊--荷西,那家种蕃茄的人我们带了一起去巴拉圭,许他们十公顷的地,一起耕一起收,这家人忠厚,看不错人的。
我听她那么说,冷笑一声,说--你可别告诉我,船票也买好了吧?这一问,她马上下床跑到书房去,在抽屉里????一摸。
再进来,手里拿了好几张船公司的航线表格,我的老天爷"
都全了?"
怎么不全,她说--意大利船公司一个月一班船,德国船公司,两个月也有一次,二等舱一个人四百美金管伙食。
到阿根廷靠岸,我们再带两辆中型吉普车,进口税只百分之十二;如果是轿车,税要百分之一百二十;乳牛经过阿根廷去买,可以在巴拉圭去交牛--这都是她清清楚楚讲的"
荷西说"
病得不轻,你有没有想过送她去看心理医生?"
哪里来得及去请什么医生。
前两天,我一不看好她,再进房子来,你知道她跟谁坐在我们客厅里?"
谁?医生?"
医生倒好!
会请医生的就不是病人啦!
上条街那个卖大机器给非洲各国的那个德国商人,被她请来了家里,就坐在这个沙发上"
三毛去请的?"
当然啦!
急诊似的去叫人家,两个人叽叽喳喳讲德文,我上去一看,满桌堆了铲土机的照片和图样,三毛正细心在挑一架哪!
一千七百万的机器,三毛轻轻拿在手里玩。
'三毛,我们不要铲土机,家里这三四坪地,用手挖挖算啦!
'我急着说。
'奇怪,荷西先生,您太太说,两百公顷的原始林要铲清楚,我们正在研究交货地点呢,怎么会不需要?'那个德国商人狠狠地瞪着我,好似我要毁了他到手的生意似的"
荷西的声音越说越响"
圣诞节一过,就给您回音,如果交易不成,明年还有希望--三毛就有那个脸对陌生人说大话。
我在一旁急得出汗,不要真当她神经病才好"
荷西叹着气对英格倾诉着"
她热恋着她的特奖奖券,自己不肯睡,夜间也不给旁人睡,刚刚闭上眼,她啪一下打人的脸--荷西,小发电机是这里带去,还是那边再买--睡了几秒钟,她又过来拔胡子--种四十公顷无籽西瓜如何?南美有没有无籽西瓜--我被她闹不过,搬去书房;她又敲墙壁--二十头乳牛,要吃多少公顷的牧草?牛喝不喝啤酒?听不听音乐?猪养不养?黑毛的好还是白毛的好?这个人日日夜夜谈她的农场,奖券密封在一个瓶子里,瓶子外面再包上塑料袋,再把澡缸浸满了水,瓶子放在水里。
不开奖不许洗澡,理由是--这样失火了也不会烧掉七千五百万--"
疯得太厉害了,我怎么不知道?"
英格惊吓得好似要逃走一般"
前几天,米蓝太太要生产,半夜把我叫起来,开车进城,从医院回来都快天亮了,我才把自己丢进梦乡,三毛又拼命拿手指掐着我,大叫大嚷--母牛难产了,快找兽医--"
还得养鸽子。
有一日她花样又出,夜间又来跟我讲--那种荒山野地里,分一些鸽子去给兽医养,养驯了我们装回来,万一动物有了病痛,我们一放鸽子,飞鸽传书,兽医一收到信,马上飞车来救牛救羊,这不要忘了,先写下来--"
啧!
啧!
疯子可见也有脑筋"
英格叹息着"
咦!
请你不要叫她疯子,三毛是我太太,这么叫我是不高兴的哦"
荷西突然护短起来"
明明是--怎么只许你说,不许别人叫?"
你听我讲嘛"
是在听着啊,说啊"
再说什么?唉!
她这几天说太多了,我也记不全,还说中文哪,什么--红玉堂,赤花鹰,霹雳骧,雪点雕……"
这是什么东西?"
我也问她啊--这是什么东西?她看也不看我,脸上喜得要流泪似的说--马啊!
连马也没听说过吗?都是我的马儿啊"
人是发痴了,心是不呆,台湾家人,马德里我的兄弟们都还记得。
她说--弟弟们不要做事了,去学学空手道,这两家人全部移民巴拉圭,农场要人帮忙,要人保护。
十枝火枪,两个中国功夫巡夜;姐姐喂鸡,妈妈们做饭,爸爸们管账兼管我们;又叫--荷西,荒地上清树时,留下一棵大的来,做个长饭桌,人多吃饭要大桌子,妈妈的中国大锅不要忘了叫她带来--"
不得了,胡言乱语,弥留状态了嘛"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三毛,是个可爱的女人"
荷西,这相思病会死吗?"
怕的是死不了,这明年再一开奖,她棺材里也蹦出来抢奖券哦"
如果要心理医生,我倒认识一个,收费也合理"
医生来了也真方便,她的病,自己清清楚楚画出来了,在这儿,你看"
啊,这原来是农场蓝图啊,我以为是哪家的小孩子画在你们白墙上的"
房子在小坡上,一排都是木造的,好几十间。
牛房猪舍在下风的地方,鸡隔开来养,怕鸡瘟。
进农场的路只有一条。
这个她放四枝火枪,叫我大哥守。
仓库四周不种东西,光光的一片,怕失火烧了麦子。
这几十公顷是种玉米,那边是大豆,牧草种在近牛栏的地方,水道四通八达,小水坝拦在河的上游,果树在房子后面,地道通到农场外面森林里,狗夜间放出来跟她弟弟们巡夜,菜蔬是不卖的,只种自己要吃的,马厩夜间也要人去睡,羊群倒是不必守,有牧羊犬……"
天啊!
中了特奖不去享受,怎么反而弄出那么多工作来,要做农场的奴隶吗?"
咦!
农场也有休闲的时候。
黄昏吃过饭了,大家坐在回廊上,三毛说,让姐姐去弹琴,她呢,坐在一把摇椅上,换一件白色露肩的长裙子,把头发披下来,在暮色里摇啊摇啊地听音乐,喝柠檬汁;楼上她妈妈正伸出半个身子在窗口叫她--妹妹,快进来,不要着凉了啊--"
好一幅乱世佳人的图画--"
就是,就是--"
荷西沉醉的声音甜蜜缓慢地传来"
你们什么时候去?三毛怎么也不叫我?我们朋友一场,有这样的去处,总得带着我们一起--"
听到这儿,我知道我的相思病已经传染到英格了。
匆匆披衣出来一看,荷西与英格各坐一个大沙发,身体却像在坐摇椅似的晃着晃着,双目投向遥远的梦境,竟是痴了过去。
我不说话,去浴室拿了两块湿毛巾出来,一人额上一块替他们放好;打开收音机,电台也居然在报中奖的号码。
回头看荷西,他正将一个五十块钱的铜板轻轻地丢进扑满里去。
这时收音机里改放了音乐,老歌慢慢地飘散出来--三个喷泉里的镍币,每一个都在寻找希望--痴人说梦,在我们的家里,可不是只有我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