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的只是职业……

我需要的只是职业……

她没有跟母亲离开这座城市,跟母亲呆在一起,只会想起那些花纹,母亲身体的裸露的,如波浪般起伏的花纹就像一种形式上的巫术会使她陷入无尽的深渊之路上去。有一点是很清楚的,母亲的突如其来明确地宣布了母亲过去的那段历史,这段历史如同一幅镶嵌在墙上的风景画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再也不可能忍受这样的事实,选择母亲过去的男人做情妇。

在母亲离开之后的第二天早晨,她已经收好了自己的箱子,本来,在这之前,她已经做好了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一切准备工作,她买了一堆衣服挂在衣柜中,她还为家里添增了许多家俱,好像她已经承担了一个女人做一个男人情妇的一切世俗生活,现在,她突然想尽快地离开,尽管她并不知道她应该到哪里去。

她把钥匙放在了茶几上给吴叔留下了一张纸条,她这样告诉吴叔:我决定离开你,是因为我再也不愿意做情妇了,我累了。我想寻找到别的道路。

无数交叉的道路出现在眼前,然而萧雨还是拎着箱子打了一辆出租车来到了飞机场。她将飞回去,飞到她从小生活的那座城市去,她深信她的生活将在那座城市重新开始。

当然,现在她一无所有,过去她还有电视台的流言笼罩着她,她竭尽全力地挣脱开了那些流言之箭,她又扑进了吴叔的怀抱。她并不恨吴叔,她已经一次又一次地总结过自己的历史,在她充满梦想时,吴叔帮助她进了电视台,尽管那是一个短暂的历程;在她被流言笼罩时,她辞了职扑进了吴叔的怀抱,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的,是流言赋予了她情妇这个词汇,而她果真做了吴叔的情妇。

历史就是这样被时光纂改着,如今她已经下了飞机,她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是母亲送她的房子,她在里面睡了三天三夜,拉下窗帘,不想见到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声音所困扰,三天以后,她把全部窗帘拉开,她让阳光洒进屋来,她终于感觉到新生活已经开始了,她既不是被流言所笼罩,被箭矢所射中脊背的女人,也不是住在那座隐秘的房子里做另一个男人情妇的女人,现在,她一无所有,她要走出去,从头开始。

当然,她只有一样东西,它附在她肌肤之上,那就是她身体上的花纹。这花纹是无法被剥离出去的,她可以删除电视台人事档案之中的名字,她也可以涂改掉自己做男人情妇的历史,然而她却无法洗濯自己身体上的花纹。

在一座高高的广告牌之下,她突然看见了一张招聘广告,她似乎站在广告的招贴画之中,因为她的年龄,她的学业,她的户口都适宜去任聘,这是一家文化公司正在招收业务员。她决定去试一试,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她会站在凯的面前,这个已经从她生活中彻底消失的男人正是这家文化公司的老总,也就是他在招收业务员。她一见到他就转过身,因为是面试,每个人都必须经过这一关,每个人都必须与凯见一面。

就在这短促的一面里,萧雨突然感觉到她在绕圈,她又重新绕回到了过去的圆圈之中去,所以她开始转身了,然而,凯已经走上前来抓住了她的手,凯说:“萧雨,很久以前,你离开了我,当然,你一定以为我生活中有了那个发烧的女孩,对吗?我现在告诉你真实,因为我们都需要真实……”,萧雨突然回过头来说道:“不,我不需要真实,我不需要任何历史压在我肩上……”

凯说:“那么,我们可以从头开始吗?就像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完全从头开始,好吗?”

萧雨说:“我只是来任聘的,我需要的只是职业……”,凯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从此以后就做了文化公司的一名业务员。事后她发现凯仍然是单身,在凯的身边也看不见那个从小镇来的发烧中的女孩。

有一天黄昏,她挣脱了很久的一种现实重又重现在眼前,吴叔敲开了她的门,站在门外的吴叔脸上洋溢着一种快乐,他一进屋就拥抱住了萧雨,他从包里掏出一本绿色证书,那是离婚证书。他对萧雨说:“你再也不用做我的情妇了,我会尽快娶你的,你愿意吗?”

萧雨不知道吴叔是怎样离了婚,她看着那本离婚证书陷入了困惑之中,她早就已经证明自己可以离开吴叔了,尤其是她已经证明了不再做一个男人的情妇,而且她深信吴叔也会放开她,就像放开当年的母亲一样,萧雨还记得母亲披上婚纱的时刻,吴叔订了一只硕大的花篮送给母亲。现在,吴叔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中解决了婚姻问题,难道吴叔真的要让萧雨抓住他的双手,就像抓住河床边的绿色苇杆吗?

然而萧雨已经不需要抓住苇杆了,只有在一个特定的环境里,当她的命运缥缈无边时,她才想抓住苇杆上岸去,寻找到自己的方向,在萧雨的命运之中,有两个时刻最为特殊:一个女孩子产生梦想的时刻,她看见梦想是虚无的,所以她想把梦想变为现实,这个梦想就是进入电视台;一个女人被抵毁的时刻,流言带着有毒的箭矢射向这个女人脊背的时刻,很显然,在这两个不同的时间里,萧雨都置身在伸出手想抓住苇杆的时刻,她果然牢牢地抓住了苇杆,被她抓住的绿苇杆就是吴叔。在两个特定的时间里,她用不同的抓住苇杆的方式把梦幻变成了现实,从流言中逃避出去,因而她确实变成了吴叔的情妇。除了母亲把她唤醒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她再也用不着抓住吴叔的手来实现进入电视台的梦幻了,而且她再也用不着在抓住吴叔的手时来逃避流言了。

一个多月来,另一个世界在帮助她摆脱一切,昔日的恋人就在旁边,那个单身男人总希望能够与她开始一种新的历史,此刻,吴叔带着离婚证书,仿佛解脱了一只沉闷至极的樊笼,来到她身边承受着一种最现实的生活。

很显然,这本离婚证书对吴叔来说是自由的,新生活的象征,而对于21岁的萧雨来说却是一种绳索。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并没有爱上吴叔,而且并没有想嫁给这个男人的那种激情。

吴叔留下那本离婚证书在第二天一早就飞走了,她不知道吴叔为什么非要把那本离婚证书放在她身边,难道是为了提醒她:萧雨做情妇的历史永远结束了吗?

当凯在一个朦胧的黄昏终于有机会与她在进晚餐时,凯突然把一只戒指盒放在她手上,开始向她求婚时,她把那只戒指盒重新放到餐桌的另一边,拒绝了凯,当然,第二天,她就辞职了,离开了凯的那家文化公司。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那只红色的戒指盒已经无法激荡起初恋时的激情,她感到身体上的花纹就像波浪般起伏着,就像正在怒放的玫瑰花瓣弥漫着花香。她无法回到初恋之中去,当然也无法回到手抓绿色苇杆的时光之中去。

也许是命运中没有出现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所以她有勇气拒绝一切。她去见了母亲一面,她告诉母亲吴叔已经离婚了时,母亲正站在高速公路的修理厂的旧轮胎上面,母亲问她会不会嫁给吴叔时,她感到自己很轻松地笑了,母亲突然抓她的手说:“想一想,你可以想一想这个问题,如果你嫁给吴叔,你就有一个保护人……”,她笑了,她笑得那样轻松自在,因为她生活中已经没有一只樊笼可以笼罩她。

她到了邮局,买了一只邮箱,郑重地把吴叔争取自由的婚姻证书放进去,封好后寄给了吴叔,然后呢,她到了飞机场,她一无所有,只带走了身体上的花纹,她上了飞机,她要到一个没有任何历史的地方去重新为自己编写历史。

历史到底是什么呢?坐在机舱里,她刚要了一杯橙汁水,坐在旁边的一个男人就开始寻找话题与她说话,这个男人理着平头,有点像电影中的杀手,但他的目光却透露出温柔。飞行的时间很漫长,足足有三个小时,她从未去过首都,这种陌生感很快就感染了旁边理着平头的男人,男人给了她一张明片。她以为这只是男人与女人在飞机上的巧遇而已,一旦下了飞机,就会迅速地忘记对方更不会与对方相遇。

她错了,当她在首都的茫茫人海中穿行时,她又再次与他相遇了。当时她正在人行道上快速地然而是迷惘地行走,她虽然抵达了首都,住进了一家小旅馆,然而,首都是茫茫无边际的大海,而她呢,只不过是一种浪花而已。

一辆车在她身边停住了,他打开车门时,她吃了一惊,他说:“上车吧,我可以送你一程……”,她就这样上了他的黑色轿车,21岁的萧雨迷惘的神态很快就再一次引起了这个男人的注意,他没有问她到哪里去,他驱着车跟她谈论首都的街道,然后继续谈论首都的桥,然后又开始谈论首都的沙尘暴……轿车环绕着一环路向二环路前行,然后又向三环路前行,然后再继续前行,终于轿车停在了一家餐馆门口,他说他饿了,他问她饿不饿,她笑了笑,说自己开始饿了。

就在这个特定的环境里,她终于摆脱了过去的历史,凯给她带来了初恋似的花纹,牙科医生给她带来了情感被亵渎时的花纹,吴叔给她带来了做情妇留下的花纹,而此刻她坐在一个理着平头的男人身边,这个男人比她大不了多少,他不了解她过去的任何历史,而且他也用不着了解这种历史,她感到与一个新世界的机缘已经开始了,虽然她身体上的花纹在起伏着,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花纹就像玫瑰花枝一样摇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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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身体成长史――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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