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宝相庄严的佛像前,蒲团上跪坐的姑娘摇摇欲坠,蝉鬓鬅鬙。头上簪花如意步摇随着她的动作相互碰撞,璎珞跳荡飘拂,灵动轻盈。
差不多跪满了半个时辰,宋瑜睁开惺忪睡眼,水眸潋灩。她缓缓抬起头,这才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来,杏眼桃腮,螓首蛾眉,气质清绝无双。
左右两个丫鬟上来搀她,细心地给她揉着膝头,「姑娘累了,不如回厢房歇会子吧。」
宋瑜懒洋洋地扶着澹衫,抿了抿头上沉重的低鬟髻,下意识觑了觑大殿门口,生怕方才偷懒的模样被她阿母身边的人瞧见。她此番来是为宋家和谢家祈福的,哪知昨日沐浴折腾得太晚,今早醒来仍有些怏怏,这才在佛祖面前失礼。
宋瑜心怀惕惕地朝前头拜了一拜,低喃了两句:「罪过罪过。」
天靖元年一月初,孟春的天气阴晴不定。早上出来时还阳光普照,暖意融融,一路人马才到山顶便落起了大雨,瓢泼缠绵,将人困在这寺庙之中。
雨幕倾盆,远山飘渺地笼在一层薄雾之间,今晚大抵要在山上过夜了。
山路湿滑难行,车马行走很是不便,稍有不慎,人仰马翻,得不偿失。宋夫人跟寺里的主持沟通罢,腾出几间空房来,几位主子各一间,下人们凑合着住在通铺。
宋瑜斜倚着熏笼昏昏欲睡,一到这天气就睡不醒似的,蔫蔫的浑身打不起精神。
来时路上免不了受凉,澹衫上前给她递了碗姜汤,「这是借了寺里灶房煮的,姑娘喝点儿,省得染上风寒。」
屋外雨水打在檐上叮咚作响,一阵比一阵急切,打落了一地银杏嫩叶。
薄罗放下支起的窗牖,笑嘻嘻地道:「这雨下得真及时,谢家郎君估计还在山脚下候着呢,可惜咱们姑娘却不能下去了。」
话音刚落便被宋瑜一个白角梳砸中了脑袋,「谁说我要去见他了?」
纤指前儿才染的蔻丹,十个指甲盖儿如桃花瓣瓣,嵌在细嫩葱削的玉指上,视之心驰神往。她眼睑微抬,樱唇抿起略带了些愠意,粉颊含香,妆脸如花。她是养在深闺的可人儿,哪能跟底下丫鬟随意谈论男人,是以才恼羞成怒地斥了一句。
薄罗揉了揉被砸疼的脑门,吐了吐舌头古灵精怪,「是是是,姑娘才不跟那些个臭男人一样,心急火燎的。」
姜汤喝完,身上果真暖和不少,饶是如此,澹衫仍旧不放心,又准备了一桶香汤为宋瑜净身。她手臂搭着巾栉,走到薄罗身旁点了点她的额头,「少说两句,休得编排姑娘的不是。」
她比薄罗大一岁,做事较为稳重,是照顾宋瑜起居的一把好手。
这谢家郎君说的便是谢昌,此番宋瑜来山上祈福烧香也有他一半原因。谢家与宋家早年关系密切,生意上时常走动,两家为了巩固关系,便联了一门娃娃亲。宋瑜是宋家大妇宋夫人所出,谢昌是谢家唯一的嫡子,再合适不过的亲事,门当户对,两家都甚为满意。
宋瑜今年才刚及笄,再有一年便要嫁到谢家去。宋夫人为了两家婚姻顺利,特意挑了个日子来山上礼佛,向佛祖祈福。
一同前往的还有谭家三姑娘谭绮兰,就安顿在宋瑜斜对面房间里。不过两人素来不对盘,不提也罢。
宋家门禁颇严,等闲不得出去,更何况宋瑜这样冰肌玉骨的美人儿,但凡一出门,翌日必定惹来无数登门求亲的人家,简直要将宋府的门槛儿踏破。是以宋瑜鲜少见外人,与谢昌也只见过三面,对他印象仅停留在爽朗清举、玉树临风的外表上。
薄罗那番话不是无凭无据,盖因今早上山一直是谢昌在前头开路,宋瑜坐在车舆中只能觑见一个英挺笔直的背影。下车时他便在一旁立着,目光落在宋瑜身上,其中倾慕意味不言而喻。
丫鬟掩唇轻笑,一直到宋夫人咳嗽一声,他才收回视线,道了句:「懋声告辞。」
懋声是他的字,宋瑜是第一次知道。
宋瑜趴在浴桶边沿,歪着脑袋努力想谢昌的模样。确实是个龙章凤姿的人才,如同阿耶时常称赞的那般。
浴汤是用兰草、泽兰煮的,带着浓郁香味晕染了整个内室。
薄罗伺候到一半被宋夫人身边的人叫了出去,宋瑜乐得一人安静,倚倒在浴桶中眯眼小憩。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凉风吹醒,掀开眼帘一看竟见窗户大敞。这麽下去非得受寒不可,奈何喊了两声都没人进来,左右洗得差不多,她便披上衣服亲自去关窗。
脚下是现铺的羊绒毯子,屋里地龙烤得室内温暖,宋瑜赤脚踩上也不觉得冷。
不知是否打盹儿冻着了,目下头脑昏昏胀胀,浑身泛起不正常的热度。她按捏了两下额角,毫无见效,手扶在窗户上半天未能放下。她试着又唤了两声薄罗,可惜依旧没人应答,这丫头,关键时候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关上窗後非但不见好,反而越加头昏脑胀,甚至脚下绵软,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无。她勉力撑着墙壁,恍惚间似乎听到屋外有人的谈话,声音既不是薄罗也不是澹衫,而是谭绮兰。她正在同另一人说话,「里面两个丫鬟都支开了,你只须按照我说的做,事成之後少不了你的好处。」
回应她的是一道陌生的男音,森然一笑,猥亵无礼。
两人脚步声越加靠近,方向正是她的房间无疑。宋瑜只觉从头到脚无一不冷,编贝紧咬,柔荑不由自主捏握成拳。
谭绮兰与宋瑜从小一块儿长大,按理说应当顺理成章地成为闺中密友、金兰之交。可惜并不,谭绮兰对她厌恶到了骨子里,两人私底下见面必要阴阳怪气地挑刺,从不对盘。
起初宋瑜很是纳罕,她并未做过什麽人神共愤的事情,何至於两人关系就成了这般?
後来一次宋老爷宋邺寿宴,宴请了平常生意往来较为密切的商人,其中有谭家和谢家。那时她才知道谭绮兰是谢昌姨母的女儿,两人青梅竹马。谭绮兰对她和对谢昌可谓天壤之别,原来这姑娘思慕谢昌已久,求而不得,却被宋瑜轻而易举地得到。
难怪今次上山非要跟着来,原来打的是这样龌龊主意。
思及此,宋瑜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下午喝的那碗姜汤,想必正是被人下了手脚,否则她身体也不会如此。
悄然无声地退到门边,趁着两人没转到正门时,宋瑜快速打开房门闪身而出。她不能走太远,否则便会被察觉,走投无路之时见隔壁房间门窗紧闭,屋内昏昧。她料定无人,咬牙推门而入,迅速地阖上直棂门。
门一开一阖之间,有馥馥香气随着傍晚晚风吹入屋中,沁人心脾,为这昏沉死寂的房间添了一抹生机。
地板分明是暖的,然而屋里寂静过了头,死气沉沉,让人毛骨悚然。
宋瑜顾不上这些,才一会儿的工夫头脑便混沌不清,整个人彷佛燃烧了起来。她才从浴桶出来,身上仅着了一件轻薄罗衫,被薄汗浸湿。脚下蹬着绣鞋,连袜子都没来得及穿,模样颇有些狼狈。
眼睛适应了周遭环境後,只能大约看到房间的轮廓,布局与她的房间相同,只不过左右对称罢了。她轻车熟路地穿过落地罩走入内室,身子一软便倒在朱漆罗汉床上,冷热交叠更替,难受非常。
一室昏暗,隔绝了外界的雨水嘈杂,是以云头履缓慢踩在地板的声音分外清晰。
「女人?」一道压低的嗓音疑惑出声。
无人应答,却能听见短促清浅的呼吸,鼻息间尽是馥郁芬芳。
宋瑜听闻此声,她仍旧保留一点薄弱的意识,身子僵硬,下意识地便要逃开,然而手脚却不听使唤。她虚软得不像话,使不上丁点儿力气。这屋里有男人,她不能刚出龙潭便入虎穴。
打从房间进人开始,霍川便已察觉。他没有出声,浅淡幽香越离越近,她从他身前走过,旁若无人地爬到了床上。
霍川逼近床头,眼睛落在她缩在角落的身影,毫无感情地说:「出去。」
床上的人没有动静,他正欲伸手将对方提起,触手所及的正是一处绵软肌肤。
他能感觉到手下人猛地一缩,那处明显比别的地方不同,待反应过来时室内已然寂静许久。霍川的声音更阴冷了些,「哪来的女人!」
宋瑜恍若未闻,她现在根本动弹不得,双目紧阖,口中不住地喃喃道:「叫阿母来,我要阿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