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闻言谭绮兰面色稍变,僵硬地扯了扯唇角,「我房中丫鬟睡迟了,去时见她俩也在呼呼大睡,便一道叫醒了。」
宋瑜露出恍然,示意两人起来。
薄罗手中提着食盒,时候长了胳膊泛酸,便推门而入,将东西一碟碟摆放在圆桌上。
寺里早饭都清淡,但花样挺多。有素包子和馒头,小米南瓜粥熬得稠浓,颜色金黄鲜艳。另有玉米饼、萝卜糕和豆腐脑,一看便是香火旺盛,这里和尚伙食都不错。
宋瑜停在门槛边,偏头朝谭绮兰嫣然一笑,「绮兰也进来吧,难为你大清早去叫唤丫鬟,身旁却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既然早早地来了我这儿,想必定是有什麽要紧事说,你我相识多年,何必客气。」
谭绮兰藏在广袖下的手捏握成拳,面上却一派淡定,冷哼一声很是不屑,「我不过顺路罢了,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说罢,恨恨地剜了她一眼,三步并作两步地往自己屋里走回。
宋瑜目送着她远去,虽然恼恨她昨日所作所为,但目前没有确凿证据,暂时不能拿她如何。这姑娘从小骄纵任性,以为旁人都该顺着她颜色行事,做事越加没有分寸,不教训教训,行事只会更过分。
经此一事,宋瑜对她不得不多长了个心眼儿。
宋瑜心里装着事,匆匆吃完早点、洗净双手,命薄罗、澹衫收拾东西准备下山。
那厢阿母大概已经回来,她片刻不想耽误,奈何穿的是昨晚那身衣裳,头发也没打理,这样回家还不得把宋家老小吓坏。宋瑜唯有耐着性子让澹衫绾了个翻荷髻,戴上青虫簪。许是没休息好,眼底有层薄薄的青色,便以珍珠粉掩盖之。
她平常少上妆粉,反而不如她本来的颜色,好在澹衫有随时携带的习惯。
换了湖蓝捻金织花缎褙子,下穿葱白综裙,宋瑜迫不及待地往外走。行至门边陡然停下,只听隔壁房间传出开门声,声音虽小,但落在她耳中格外清晰。宋瑜头皮一紧,顿时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杵在门边一动也不动。
「姑娘怎麽不走了?」方才还催得紧,这会儿怎麽跟定住了似的?
宋瑜被薄罗唤回神,赶忙退回来要关门。手才扶上直棂门,一抬头便见门边透出个鸦青云纹衣摆。脚步沉稳,缓缓走入宋瑜的视线。
颀长挺拔的身姿,冷峻阴沉的面容,是宋瑜刻在脑海里,唯恐避之不及的一个人。她慌忙低头,因为恐惧,甚至没看见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後的仆从。
他目不斜视,宋瑜心中祈祷就这样不要回头地大步往前走吧……
天不如人愿,他彷佛听见了宋瑜心中所想,堪堪停在门口。偏头往屋里看了一眼,乌黑瞳仁深邃无光,直直落在宋瑜身上。
云头履在眼前停住,不再动作。宋瑜紧盯着脚底下的一寸光阴,朝阳映下的影子打在脚尖,半晌都没从门前掠过。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门板,连澹衫都察觉到她的异样。
「姑娘是否哪里不舒服?婢子瞧着您脸色不大好。」
她声音轻柔关怀,只字不差地落进了霍川耳中。
霍川的表情并无太大变化,他眼里连一丝光彩也无,死气沉沉的,可惜了一双乾乾朗目。
他的仆从亦对他忽然停步不解,试探着唤了句:「郎君?」
与此同时,宋瑜鼓起勇气,拿出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朝他看去,在对上他双目时猛然一怔。脑子里盘桓的说辞烟消云散,近乎失礼地盯着他的眼睛,屏息凝神。直到对方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才恍然大悟。
那一眼平静无澜,连眼珠子都未曾转动一下。没有摄魂夺魄的力量,却能将人卷入深渊。
待人走得远了,她身子一软,跌坐在绣墩上,这才惊觉後背出了薄薄一层细汗。他、他的眼睛……
澹衫在一旁不断唤她,已有隐隐焦急之色。宋瑜从极度紧张中回神,霍地站起身走到门外,「快走,这地方与我相冲,半刻也待不下去了。」
澹衫与薄罗面面相觑,不明白姑娘怎的忽然变了个人。来不及多想,快步跟上宋瑜脚步。
途中路过霍川房间,宋瑜脚下生风快步走过,里面似乎关着魑魅魍魉。
经过一天雨水洗礼,山间青松翠柏呈现勃勃生机,道路两旁花草青翠欲滴,露珠晶莹,春意盎然。
一众人等已在寺庙门口候着,宋瑜大老远便觑见了宋夫人,没到跟前就欢喜地唤:「阿母。」
为此,宋夫人不只一次嫌她没规矩,总是这般冒冒失失,哪有点闺秀的样子,话到嘴边囫囵吞了下去,念在她今早可怜巴巴的分上,就不在人前给她难堪了。
嗔了她一眼,旋即往身後道:「懋声带了人接应,咱们一行多为女眷,携着东西路上多有不便,难为他有这份心思。」言语里不无赞赏欣慰。
循着宋夫人的目光看去,宋瑜这才觑见几步开外的柏树下立着一个高挺身影。打眼望去,他穿一袭玄青实地纱金补行衣,腰绶玉青带,气宇轩昂,丰神飘洒。
谢昌朝她微微抱拳,礼节周到。搁在平常,宋瑜或许会心驰神往,但眼下心绪正乱,只低头应了个礼就朝宋夫人走去。
谢昌眼里掠过一抹失望,旋即面色如常地指挥谢家仆从接应。男人脚程快,有他们帮忙委实轻松许多,薄罗一股脑儿地将行李全压在了对方仆从身上。原本也没多少东西,他们打的不是长住主意,被迫才在此逗留一夜。
雨水足足下了整夜,山路湿滑难行,坐轿子是万万不能的,唯有徒步下山。
宋瑜提着综裙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摔个大马趴。澹衫扶着她的手臂绕过泥潭,前後逡巡一遍,疑惑问道:「怎麽不见谭家女郎?」
一路上都没见着谭绮兰,难怪觉得安静许多。
宋瑜摇了摇头,「大抵提前回去了,有阿母安顿,不愁她会出事。」
说着她也往後看了看,恰好对上谢昌凝视的目光。宋瑜微愣,尚未做出反应,对方已回以浅笑,坦荡从容,好像偷看的人不是他似的。
十五岁正是情事关窍将开未开的年纪,宋瑜还当被他冒犯了,这回倒是毫不客气地转头,心里暗暗骂了句登徒子。转念一想,这人是她日後夫君,朝夕相对的体己人……宋瑜脚下踉跄,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竟是那个男人俊朗阴翳的面容。
「姑娘没事吧?」澹衫忙将她扶稳,细细查看一番并无大碍。
宋瑜怔怔,心慌意乱地摒除脑内画面,步伐不由得加快了些。她得赶紧回家查证一件事,出嫁的大姊偶尔会说些夫妻相处之道与她听,耳濡目染多少有所了解。可她早晨起来除了酸痛并无其他,身子乾爽,衣裳完整。
露华在前头等候,「姑娘,夫人让澹衫过去一趟,有要事叮嘱她听。」
宋瑜并未放在心上,点点头就放她去了。阿母教导她的丫鬟是常有的事,只是在山间让人有些意外罢了。
哪知不多时薄罗也被一同叫去,她身边连个照应的丫鬟都没,宋瑜欲阻止时已来不及。
眼睁睁地瞅着薄罗朝她嬉笑,暧昧眼神不断在她和谢昌之间偷瞟。这丫头比宋瑜大一岁,成日里机灵古怪,该知道的一点不少。
宋夫人有意让两人独处,左右一年後就要嫁去谢家,不如趁此机会好好相与。
不知何时,两人竟走在了最後,宋瑜埋怨地睇向前方人影,举步便要追上前去。饶是她不清楚宋夫人的打算,薄罗的眼神也足以让她明白透澈,她不是不待见谢昌,只不过姑娘家总归面子薄。统共没见过几次面的人,又是与她指腹为婚的夫婿,说要独处起来哪是那样容易?
步子走得急难免磕磕绊绊,她打小娇生惯养,何曾走过山路,眼看要栽倒在地,被身後一只手臂稳稳地捞住。
手下玉臂纤细玲珑,隔着衣料散发出浅淡馨香,这是她独有的香味。谢昌敛眸看她,长眉连娟,微睇绵藐。强忍下心中悸动,松手退至一旁,「懋声冒犯了。」
宋瑜嗯了一声算作答应,没走两步折身道了句:「谢谢。」眉眼间尽是委屈不愿,宋夫人将她一人留在最末,虽知晓此事与他无关,仍旧忍不住对他撒气。
谢昌如何看不懂她情绪,凡事强求不得,他还有的是时间,「三娘仔细脚下,我送你到前面去。」
宋瑜在宋家排行数三,上有一兄一姊,亲属见了都亲昵地唤一声三娘。只不过从他口中道出便别有一番滋味,宋瑜顿时红透了耳根,没敢再看他一眼,只顾闷着头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