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宋瑜正在挑出门的衣裳,「正是因为她不会善罢甘休,我才须要拿捏住她的命脉,若她再生是非,这封信的内容可就不只咱们三人知道了。」
宋瑜从未想过要饶恕谭绮兰,女子名节尤其重要,她竟当儿戏一般害人。旁的或许还好说,偏偏这回踩着了宋瑜的七寸,别看她平时娇娇弱弱,在宋夫人那样睿智强势的女人身边长大,总归不会太懦弱。
天气仍有些凉,宋瑜穿杏色大袖轻罗衫,束高腰,她本就是个纤细长条子,如此打扮更显得亭亭玉立。石榴红披帛衬着莹然如玉的瓜子脸,颜色举世无双,碧青妙目光华流转,顾盼生辉。
薄罗给她略修眉毛,对着鸾凤和鸣镜由衷称赞道:「将来谁能跟咱们姑娘作配,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数她最油嘴滑舌,赞美的话宋瑜从小听得多了,目下多少有些麻木。
宝髻松松挽就,头戴勾云金翠花钿,看一眼时候差不多,便往大门走去。他们是去谈生意的,人多了反而添麻烦,况且有宋珏和宋琛在场不怕出事,宋瑜便将薄罗、澹衫留在家中,独自坐上前往花圃的车辇。
花圃位於城外向西三四里的地方,共有十来亩,举目望去一片汪洋花海。孟春时节百花盛开,美不胜收,簇拥成团煞是喜人。
宋瑜立在辇车上望向前方,被眼前美景震慑,从不知道城外还有如此境地。
「还不下来?」宋琛行到她跟前伸手相迎。
宋瑜呐呐地扶稳他手臂,踩着脚垫下车,「我怎麽从没来过这地方?」
宋琛笑她傻,「这是前年才培育的花圃,别说是你,连我都第一回来。」
她环顾一圈不见宋珏,门口有两三仆从伫立,看模样是打理园子的人。前头有一个而立之年面目慈祥的管事引路,宋瑜一边走一边低头看月季,这花圃打理得有条不紊,分门别类,难怪远远看来花枝繁盛。
几人走了一段路她才想起来问:「大兄呢?」
管事笑容亲切,「宋郎君与我家园主是旧识,方才已前往小院叙旧了。女郎莫着急,他们议完事後便到。」
宋瑜循着他视线看去,果见花圃东南角另僻了一间院落,门前清冷,与园里争奇斗艳的光景截然不同,看着甚为孤僻。宋珏常年出外,广交各路友人,两人相识并未引起注意。管事领他们到前方堂屋小坐,面前各放一盏花茶,茶味清冽飘香,是此处的特色。
宋瑜端起豆彩绘花枝茶杯小啜,果真与平常喝的不同,忍不住又多喝了两口。
昨晚大风,吹落不少花骨朵儿,管事急着去打理,便让一名仆从陪伴在堂屋门口,愧疚连连地退了出去。宋琛对此不以为意,挥手让他忙自己的。
「这地方看着挺奇怪。」宋琛环顾屋内一周,负手立於八仙桌前一脸凝重。
宋瑜偏头,一门心思全在茶上,随口敷衍了句,「哪里奇怪?」
宋琛向前两步,摸了摸桌子,「这屋里桌角弧度圆滑,像是刻意磨平的样子,不仅桌椅,几乎所有尖锐的角落都如此。而且既然种花,屋中大都会摆放盆栽,可惜我找了一圈也没见着。」他顺手敲了敲条案,「桌上没有烛台,这就更奇怪了,谁家夜里不点灯?所以我猜测……」
宋瑜端着茶杯的手一颤,茶水洒在襦裙几许。
「我出去收拾。」她连忙起身,顾不得宋琛疑惑的目光,匆匆步出屋内。
她立於廊下,举起袖襴碰了碰额角才发现惊出一身冷汗。不会这样巧的,一定是她想得多了,宋瑜如是安慰自己。
她低头掸去身上水珠,平复罢心情正欲踅身进屋,一抬眸便看见远处行来的二人。
一个风姿清举,俊逸英武,正是她的大兄宋珏无疑。而宋珏身旁……那人穿墨色圆领袍,隔得太远看不清面容,但给人感觉阴霾冷鸷,他手中持一紫檀拐杖,正缓缓往堂屋走来。
宋瑜心坠谷底,宋珏已经看见她,她无处躲避。
原野惠风畅畅,天朗气清,宋瑜雕塑般杵在檐下,风吹得手脚冰凉。
披帛从她粉颈前轻柔拂过,搔得脸颊酥酥麻麻,她蹙眉按下锦帛战战兢兢地立於一旁,声如蚊蚋,「大兄。」
她对宋珏虽不亲昵,但也从未如此忐忑过。宋瑜尽量维持镇定,不去看他身旁的人,低眉敛眸,可惜紧紧交握的双手出卖了她。
宋珏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她手上,颔首应下,侧身向她举荐身边霍川,「这是成淮兄,先前於永安因缘结识,不日前才到陇州,是花圃的园主。」说罢又向霍川介绍她,「这是家中三妹,对各类香料过目不忘,今日带她一同出来是为此事。」
宋瑜长睫毛微颤,掩住了灵动水眸中的慌乱。她不敢说话,生怕对方认出自己来。他是个瞎子,理应认不出才是,也不知那晚她发出声音没,万一听出了她的声音可不得了……宋瑜悄悄抬眸觑他,近看五官更为精细,融融日光下冷意彻骨,他黝黑深沉的眸子凝聚一处,听闻宋珏所言薄唇微挑。
正是这一笑让宋瑜头皮发麻,但闻他问:「令妹家中排行第三?」
宋珏笑着解释道:「确实数三,不过三妹称呼与此无关,是幼时叫惯了的乳名。」
姑娘家乳名大都娇娇俏俏,鲜少有人叫三妹,娇憨之中别有一番旖旎滋味,这是宋瑜最亲近的人才能叫的名字。
她不知霍川是否想起什麽,唯恐他出言刁难,万幸他只问了这一句,便淡声有礼道:「幸会。」
宋瑜抿唇含糊应了声,搁在平时是极无礼的,可她真个怕极了。他们那样亲密无间地贴着睡了一夜,饶是什麽都没做,她也是被玷污了清白……霍川大抵没认出她,对她的无礼不以为意,与宋珏并行走入堂屋。
她在门边愣愣地站了许久,直到手脚的僵硬缓和了些,头顶着青天白日,才长长吁一口气。总算活过来了,他没认出自己,果真如他所说的一般,幸甚至哉。
他们谈生意宋瑜是插不上话的,她藉衣裳泼湿为由留在廊外。
花圃里的小院很别致,称不上雕梁画栋,却彩绘精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宋瑜碰了碰廊下圆柱,指腹不见丝毫灰尘,想来园主是个颇乾净洁癖的人。她目所能及是一片茫茫花海,颜色艳丽,争相绽放,不由得心神往之。若是能住在这地方,不知该多麽妙趣。
然一想到霍川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她便浑身一抖,连忙摒除这荒唐想法。
衣裳早已阴乾,宋瑜却不想进屋。里面不时传来宋珏沉稳的声音和宋琛难听的鸭嗓子,间或夹杂着一两句平静淡漠的嗓音,声音不大,姿态十足。
宋瑜在大隆寺没听过他说话,如今细听之下觉得他音色十分特别,低沉悦耳,彷若潺潺淌过溪石的流水,最终汇入心扉。相比之下宋琛逊色不少,他最近处於变声期,一开口便犹如一把杀猪刀,听得人心肝俱颤。
胡思乱想之际,管事推着把木雕轮椅走来,到她跟前笑问道:「女郎因何不入屋中?」
宋瑜手背在身後紧紧捏着绣金衣缘,随意扯谎,「方才有些气闷,便出来透透气。」
「可是身子不舒服?」这位管事对人很是关怀,闻言便要招人去请郎中,被宋瑜赶忙制止,他便又道:「稍後园主与令兄弟要一同前往花圃,女郎正好一起跟着,院中花开正盛,看一眼想必便会忘了身体不适。」
宋瑜想拒绝,奈何招架不住对方盛情邀请,管事不待她开口便笑呵呵地入了堂屋。
她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真疼。
堂屋条案旁,霍川端坐在八仙椅上,正与宋珏商议花瓣供应数量与价格。宋珏有意长期来往,日後宋家所需鲜花都由此地负责,给的价格亦算公道,只不过开的条件略精明了些,他要求花圃日後只做宋家生意,互往互利。唇亡齿寒的道理谁都懂,可霍川凭什麽答应他,他价钱确实比旁人高,难道仅凭这一点,便想拉拢他为宋家卖命?
霍川细细摩挲云纹扶手,「林翡欲拿什麽来说服我?」林翡是宋珏的字。
宋珏料定他不会轻易同意,两人认识多年,他依然是这副清冷模样,凡事以自身利益为先,从不情感用事。正因为如此,才是生意场上最理想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