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双载结缘,三年有怨,既以二心不同,物色书之,各还本道,退回本宗,连氏宗谱除名。後解怨释结,更莫相憎。
落款处,盖着鲜红的朱砂,是他的小印。像是用了很大力气,红得刺眼。
屋内的烛火突然爆出一个烛花,宁初二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在桌前这麽久了。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他跟她的结,还能解得开吗?
钦天监的俸禄很低,想要凑足银子赎回官印,实在难於登天。宁初二本着不为前夫添堵的精神,已经很努力地去借银子了。
令人始料未及的却是,官印有大用了。
「眼见年关将至,也是时候推算明年的新历法了。你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拿着文书去藏书阁走一趟,拿几本天象书回来。记得印上官印,那边的人可是只认印不认人的。」
这是昨天监正大人对宁初二说的话。
放在平时,这是极寻常的一件事。但是在某人丢了官印,欠了前夫银子之後,这件事情便显得艰难得多。
「大人,咱们钦天监不是也有藏书吗?」
刘监正捋了捋山羊胡,「藏书阁内的天象书乃是我大堰三百余年的观星记录,胡编乱造也须造些声势,你爹在的时候,每年都要抱回来一堆放着的。」
可是我没有官印啊,您找旁的人去堆吧……宁初二是想这麽说的,但是前提是,她得有这个胆子。
所以在一个适宜出殡奔丧的清晨,她扯着冬官,垂头丧气地候在了东直门一侧。
「等下我会在路过轩花台时摔倒,你看见户部侍郎的轿子经过时,就喊一嗓子。」宁初二一面整理着官袍,一面对冬官说。
她是八品灵台,钦天监内,除四五品监正之外,其余的人是连早朝都不能参加的,所以她想要见连十九一面,只能用这个法子。
「大人,您这是打算碰瓷吗?下官怎麽就没想到呢!」他见过市集之中迳自往车上撞的,遇上好说话的主,赚得不比寻常人少。
讹连十九?宁初二「赞赏」地迎向冬官钦佩不已的眼神。有生之年她是不打算做这种蠢事的。
「此事不好张扬,照我说的做便是了。」
她只是想同连十九打个商量,将官印先租过来用一下,毕竟七千多两银子,她就是有心砸锅卖铁,也凑不上个零头。
「是,下官定不负您的信任。」
宁初二一直深信不疑地觉得,老实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所以当冬官说请她放心的时候,她真的安下心去摔了。
连十九那顶清秀得有些骚包的小轿出现时,她摔得正是时候。
枯枝树下,砖瓦之旁,这本是个不甚起眼的角落,只消一声低呼,多半是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的。哪里知晓,她这边前脚刚刚坠地,冬官便几步上前拦住连十九的轿子,大声嚷道:「喊一嗓子!」
宁初二见过缺心眼的,没见过缺得这麽没有余地的……
「你老家是哪儿的啊?」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宁初二倒是当真好奇,是什麽样的水土能养出这麽一朵风姿卓绝的奇葩了。
昨日的场景仍历历在目,那充斥在耳边的「喊一嗓子」一直余音绕梁。
「下官是陵城人,算起来,同大人还是同乡。」冬官吸着鼻涕,文弱的脸上颇有几分倔强,「昨儿的事,也实在不知哪里惹得大人不满意了。大人说,让下官看见户部侍郎的轿子便喊一嗓子,下官喊了,而且喊了好几声,大人却还是不满意,回来之後又给下官脸色看。可这事分明是您吩咐的,怎的回来之後便不待见下官了?」
宁初二听後只觉一阵双眼发黑,「我让你喊一嗓子,是为了让你引了他的注意,轻声将人请过来,不是闹得众人皆知的……」
解释到最後,宁大人自己都放弃了。
因为冬官又小声说了句:「那您摔的时候,连大人不是还扔了几个铜子的吗,也不算一分钱也没讹着啊。而且後来,动手打人的分明是您……」
「春官,今天你来执笔!」宁初二额头的青筋都爆出来了,迳自拿着乌纱帽上了观星台。
她实是想寻个错处把冬官给革职了的,昨天那一嗓子引来了多少朝中同僚的侧目。
连十九单手撩了帘子,脸上还带着将醒未醒的困倦,却是习惯性地丢了几枚铜子在地上。好端端的藉故叙旧,就这麽生生被当成了拦路讨饭。
她当时心无杂念地只求速死,刚巧在轿帘扬起时看到了他手中铜印黄绶的官印。近在咫尺的距离,不抢都对不起自己丢出去的脸了,於是果断伸手,拉扯,用力一拽!
结果……
「宁大人,你方才是打我了吧?」连十九面上的表情极其愕然,引得一众朝臣都看了过来。
「我、我没有。」她发誓,她真的只是拉了一把。
「那宁大人的意思,是本官在冤枉你吗?」
「下官也不是这个意思……」宁初二急得冷汗直冒,待要解释,便看见冬官火急火燎地冲上前来。
「大人不是说想讹钱吗,怎麽能动手打人呢!」
「我没……」
「可是连大人的脸色看起来很差呢。」
「是啊。」
「怎麽能做这样的事?」
从头至尾,连十九都只说了两句话,但是宁初二却几欲被在朝朝臣斥责的目光吞没。
之後的事情,因着不好耽误了应卯的时辰,倒是没再出什麽乱子。宁初二除了收获了朝臣们一众鄙夷的眼神,便是被监正大人拎着耳朵骂了一通。
「活腻歪了是不是,尚书大人的嫡子你也敢打!就算你妹妹同他和离了,那也都是两厢情愿的事,都过去一年了,你这又抽的是哪门子的疯?」
朝臣们喜欢用出身和家世去衡量一个婚姻的价值,连十九娶宁初二,无疑是没有任何好处捞的,所以当她离开连府时,许多人都很笃定地认为,是连小爷厌倦这个小门小户的贫妻。
「大人,下官真的没有……」
「你给我闭嘴!还是想想怎麽去跟连大人赔罪吧。」说完了这句话,监正大人就拂袖而去了,徒留下宁初二一个人百口莫辩。
观星台上的风吹得有些大了。宁初二紧了紧身上的官袍,随手拿了手边的茶盏饮了一口。
还愣在这儿做什麽,还不赶紧送药去?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刘监正低哑的咆哮。
宁初二不甚痛快地翻了个白眼,喃喃自语,「送什麽送,他是纸做的,我是屎做的不成?轻轻碰一下就说我打他了,没这麽冤屈人的。」
「你再说一遍,你现下是要造反了不成!」
愣愣地看着面前那个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宁初二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您、您什麽时候爬上来的?」观星台可不矮呢。
没多久宁初二便背着刘监正从观星台上下来,九十九层石阶,累得两人都上气不接下气。但是刘监正尚且能厚颜无耻地拄着拐棍回里间歇着,宁初二就没那麽幸运了。
「白色这瓶外敷,红色这瓶内服。麻利点给人送过去,还有脸上的笑扯大一点,没让你哭,是笑。笑,懂吗?」
「懂。」
户部的衙门离钦天监有些距离,宁初二咧着大嘴走了一路,门牙都快冻掉了。
门口传信的小官瞪着眼珠瞅了她半晌,特意找了懂医术的人为她号了个脉,才将信将疑地将人让进去了。毕竟冷不丁看见一个嘴唇发青,面目狰狞的人抱着一堆药瓶求见,是个人都会觉得须吃药的是她。
整个过程,宁初二都表现得满配合的。
过了朱漆大门,走在雕花回廊上,宁初二就想不明白了,同样都是衙门,凭什麽只有户部侍郎的长廊上刻着小花?
及至见到拿着参茶漱口的连十九,她悟了,只要有银子,长廊上镶金条也是没人管得着的。
「连大人,歇着呢。」她咧着嘴上前,笑容僵硬得连眼角都跟着抽了抽。
连十九似乎早料到她会来,眼睛一眨算是打过招呼了。转脸翻着桌上的文书,挺日理万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