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顾居敬抬眼看见穿道袍的男人回来了,在自己身旁落坐,侧头温和地问道:「去哪了?这般久。」
男人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轻描淡写地说:「迷路了。遇到一个侍女,她送我回来的。」
顾居敬摇了摇头,那麽聪明的一个人,居然不认路。若不是早知他不近女色,还以为是私会佳人去了。
喜宴过半,夏谦由夏柏茂陪着,到了顾居敬这桌敬酒。
夏柏茂拉着夏谦特意绕到了顾居敬面前,手中的酒水不小心洒了点到坐在旁边的男人身上。
男人眯了眯眼,一脸不悦。
夏柏茂不甚在意,只随意说了句「对不住」,然後便转向顾居敬,满脸堆笑道:「顾二爷,这是犬子夏谦,您还记得吧?请您看在家兄的面上,一定要在相爷面前提携提携他。」
夏谦立刻鞠了一躬。他心高气傲,甚少佩服什麽人,顾行简却是少有的几个之一。
顾行简十五岁高中状元,文章才华一鸣惊人。三十岁便做到了宰相,权领中书。他一力促成了与金国的议和,使政局稳定,还大力提倡海事,重视商人,一下将国库扭亏为盈。
他不仅是权相,还是经学致用的大儒,号称是不输给苏公和沈括的全才。
据说他去年在国子监的太学讲了堂课,竟让偌大的太学府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上至白发耄耋,下到总角小儿全都慕名前去。许多人专程赶了几个月的路到临安,就为了听他一堂课,可最後连太学的门都没挤进去,直接坐在大街上嚎啕。
顾居敬扫了眼站在夏柏茂身後,正拿手帕默默擦袍子的男人,嘴角微扬。
若是夏家父子知道,本尊此刻就在这里,还被他们视若无睹,会不会悔得肠子都青了?
月上中天,城里只有寥落的几处灯火,一辆马车在夜色里奔驰。
宽敞的马车内,顾行简用力摘掉下巴上的胡子,抬手摸了摸那处皮肤。微热,还有些刺疼。
他本就相貌清隽,皮肤白皙,一脸的书卷气,只不过加上这撮胡子,一下子老了几岁。
坐在对面的顾居敬递了条乾净的帕子过去,「阿弟,果真没人认出你来。」
「此处毕竟是绍兴府,若在都城,我走不出十步。如今停官在家,还是谨慎些。」顾行简擦了把脸,淡淡地说道。
顾居敬道:「那些食古不化的台谏官,听风就是雨,当真可恶!等过一阵子,皇上想起你的好,也就没事了。倒是你这趟同我到绍兴来,究竟是要……」
顾行简没有接话,而是从手腕上褪下小叶紫檀佛珠一颗颗地转着。那串佛珠表面光滑,上头纹路如丝,颜色泛紫,有些年岁了。
顾居敬知道弟弟每当如此,便是在琢磨事情,乖乖闭上嘴。
不久前,临安市舶司的提举市舶病死在任上,吏部磨勘之後,将宋云宽的名字报了上来。顾行简翻阅他以往的政绩,十分平常,无功无过。提举市舶的官不算大,但权任堪重,市舶司又和坑治、茶马共担一路监司的职责。所以他趁着停官在家,随顾居敬到绍兴府走一趟。
好一会儿,顾居敬都要打瞌睡了,才听到弟弟问——
「夏柏盛出事以後,夏家的光景如何?」
顾居敬连忙坐好,回答道:「很不好。那时死了数十船工,船工家眷日日坐在夏家门前逼债,差点把夏家逼入了绝境。我本想帮他们一把,没想到夏家的三姑娘主动把担子挑了起来,夏家这才挺过难关。」
顾行简点了下头,又道:「那夏三姑娘从前倒是没怎麽听过。」
顾居敬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这可是弟弟头一次主动提起女人,虽然对方只是个半大不小的丫头片子。
幼时家里穷,顾行简一出生便十分体弱,几乎活不成。後来得高人指点,抱到大相国寺去养,养成了半个和尚:吃素,不沾酒水,不近女色。
家里原先还催过他的婚事,後来见他对女人实在没兴趣,也不再管了。
到了这个年纪,官的确做得很大,身边却连个体己的人儿都没有。
顾居敬微微前倾身子,说道:「从前在泉州就有美名,豆蔻之年,求亲的人便踏破门槛。要不是跟英国公世子闹出了点事,坏掉名声,早就嫁人了。」
顾行简微顿,英国公父子在本朝可算是风云人物。
英国公陆世泽出生於西北,早年抗击西夏时,初露锋芒。後来金兵南下,他在北方坚持抗金多年,所带兵马不多,但所向披靡,从无一败,令金兵闻风丧胆。
直到金人攻克汴京,皇室匆忙南迁,没多久朝廷内部发生叛乱,英国公奋勇救驾。皇帝感其救命之恩,封他为御营司都统制,管辖诸将,权势如日中天。
至於英国公世子陆彦远,相貌堂堂,不知掳获了多少女子的芳心。
他打小跟着英国公南征北战,屡立战功,成为了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禁军殿前司都指挥使。两年多前娶了参知政事莫怀琮的掌上明珠莫秀庭,在朝中一时风头无二。
英国公父子是主战派的人物,而顾行简是主和派,两派是政敌。
如今朝中是主和派略占上风,但两派明争暗斗,各有胜负,关键是,端看圣心偏向哪一边。
虽然政见不合,但顾行简对英国公父子保家卫国、收复故土的赤胆忠心亦是万分感佩。他只是没想到像陆彦远那般的英雄人物,居然会跟商户女有过一段往事。
他本人对商户倒是没什麽偏见,在他的大力倡导之下,商人在本朝的地位有了显着的提升,诸行百户,欣欣向荣。
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累世公卿之家不屑与商人为伍,以商人为轻贱。
英国公恰恰就是个十分传统刻板的人,难怪当时英国公世子的婚事那麽急,想来跟这段往事脱不了干系。
顾居敬见弟弟沉默,也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顾行简喜静,相府里伺候的下人走路都跟猫儿似的没有声音,平日里也不敢高声言语。顾居敬算是兄弟姊妹几个里头跟他最亲近的人了,但还是摸不透弟弟的脾性。
「後来呢?」顾行简随口问道。
顾居敬这才继续说:「据我所知,英国公世子与莫老之女早就订亲。英国公夫人还派人去过夏家,要让夏三姑娘过府做妾。夏家没同意,小姑娘闹着上吊,差点死了,好不容易才救活过来。」
就算是商户出身,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哪个甘愿去做妾?
英国公府此举名为纳妾,实则有些羞辱人了。但是闺阁女子与男人私定终身,又难免叫人轻贱。
「陆彦远未必动过真心。」顾行简神色冷淡地说道。
顾居敬表示赞同,「是啊,像他那样的高门公子,身边多的是女人,不过随便玩玩而已。可你不知,夏家那丫头是真的漂亮,小时候便粉妆玉琢,我还抱过呢。今日本想叫她出来相见,这不是你不让吗。」
顾行简回想起那时拱桥上立着的少女,犹如迎风而绽的茉莉,洁白娇美,的确过目难忘。
他略一推测,便知道她是夏三姑娘无疑。那般玉雪清姿,如何都想不到会是个轻浮的女子。
「我要在绍兴待几日。」顾行简突地说道。
顾居敬疑惑地望向他。
他淡淡地笑道:「等位失主。」
夏家的玉茗居,因广种白色山茶而得名。假山湖畔,枝繁叶绿,虽已过花期,还有三两朵残花点缀其间,远望白若霜雪。
屋内,夏初岚穿着丝质的暗花月白小衣,坐在闺房的铜镜前,和思安一起把头上的饰物一件件摘下来,放在妆台上。
赵嬷嬷放下窗边的绣帘,走过去整理床铺。她看到那块麒麟玉佩,小心地捧在手中,说道:「姑娘还是别佩这块玉了,小心丢了。」
夏初岚回头看了一眼,今日挂绳松动,幸好她发现得及时。「嗯。嬷嬷帮我收起来吧。」
「欸。」赵嬷嬷应了一声,连忙找出一个精美的匣子,把玉佩放进去,藏在了多宝槅上的一个暗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