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闺 阁

3. 闺 阁

在上海的弄堂房子里,闺阁通常是做在偏厢房或是亭子间里,总是背阴的窗,拉着花窗帘。

拉开窗帘,便可看见后排房子的前客堂里,人家的先生和太太,还有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

这闺阁实在是很不严密的。

隔墙的亭子间里,抑或就住着一个洋行里的实习生,或者失业的大学生,甚至刚出道的舞女。

那后弄堂,又是个藏污纳垢的场所。

老妈子的村话,包车夫的俚语,还有那隔壁大学生的狐朋狗友一日三回地来,舞女的小姊妹也三日一回地来。

夜半时分,那几扇后门的动静格外的清晰,好像马上就跳出个什么轶事来似的。

就说那对面人家的前客堂里的先生太太,做的是夫妻的样子,说不准却是一对狗男女,不几日就有打上门来的,碎玻璃碎碗一片响。

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户大人家,再有个小姐,读的中西女中一类的好学校,黑漆大门里有私家轿车进去出来,圣诞节,生日有派对的钢琴声响起来,一样的女儿家,却是两种闺阁,便由不得怨艾之心生起,**之心也生起。

这两种心可说是闺阁生活的大忌,祸根一样的东西,本是如花蕊一样纯洁娇嫩的闺阁,却做在这等嘈杂混淆的地方,能有什么样的遭际呢?月光在花窗帘上的影,总是温存美丽的。

逢到无云的夜,那月光会将屋里映得通明。

这通明不是白日里那种无遮无拦的通明,而是蒙了一层纱的,婆婆娑娑的通明。

墙纸上的百合花,被面上的金丝草,全都像用细笔描画过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隐隐约约的,好像有留声机的声音传来,像是唱的周璇的“四季调。

无论是多么嘈杂混淆的地方,闺阁总还是宁静的。

卫生香燃到一半,那一半已经成灰尘;自鸣钟十二响只听了六响,那一半已经入梦。

梦也是无言无语的梦。

在后弄的黑洞洞的窗户里,不知哪个就嵌着这样纯洁无瑕的梦,这就像尘嚣之上的一片浮云,恍惚而短命,却又不知自己的命短,还是一夜复一夜的。

绣花绷上的针脚,书页上的字,都是细细密密,一行复一行,写的都是心事。

心事也是无声无息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的,格外的醒目,又格外的含蓄,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那月亮西去,将明未明,最黑漆漆的一刻里,梦和心事都偃息了,晨曦亮起,便雁过无痕了。

这是万籁俱寂的夜晚里的一点活跃,活跃也是雅致的活跃,温柔似水的活跃。

也是尘嚣上的一片云。

早晨的揭开的花窗帘后面的半扇窗户,有一股等待的表情,似乎是酝酿了一夜的等待。

窗玻璃是连个斑点也没有的。

屋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却满满的都是等待。

等待也是无名无由的等待,到头总是空的样子。

到头总是空却也是无怨又无哀。

这是骚动不安闻鸡起舞的早晨惟一的一个束手待毙。

无依无靠的,无求无助的,却是满怀热望。

这热望是无果的花,而其他的全是无花的果。

这是上海弄堂里的一点冰清玉洁。

屋顶上放着少年的鸽子,闺阁里收着女儿的心。

照进窗户的阳光已是西下的阳光,唱着悼歌似的,还是最后关头的倾说。

这也是热火朝天的午后里仅有的一点无可奈何。

这点无可奈何是带有一些古意的,有点诗词弦管的意境,是可供吟哦的,可是有谁来听呢?它连个浮云都不是,浮云会化风化雨,它却只能化成一阵烟,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

上海弄堂里的闺阁,说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楼,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间,却转瞬即逝。

上海弄堂里的闺阁,其实是变了种的闺阁。

它是看一点用一点,极是虚心好学,却无一定之规。

它是白手起家和拿来主义的。

贞女传和好莱坞情话并存,阴丹士林蓝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也念,“当我们年轻的时候”

也唱。

它也讲男女大防,也讲女性解放。

出走的娜拉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心里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莺莺,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终身有靠。

它不能说没规矩,而是规矩太杂,虽然莫衷一是,也叫她们嫁接得很好,是杂糅的闺阁。

也不能说是掺了假,心都是一颗诚心,认的都是真。

终也是朝起暮归,农人种田一般经营这一份闺阁。

她们是大家子小家子分不大清,正经不正经也分不清的,弄底黑漆大门里的小姐同隔壁亭子间里的舞女都是她们的榜样,端庄和风情随便挑的。

姆妈要她们嫁好人家,男先生策反她们闹独立,洋牧师煽动她们皈依主。

橱窗里的好衣服在向她们招手,银幕上的明星在向她们招手,连载小说里的女主角在向她们招手。

她们人在闺阁里坐,心却向了四面八方。

脚下的路像有千万条,到底还是千条江河归大海的。

她们嘴里念着洋码儿,心里记挂着旗袍的料子。

要说她们的心是够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们的胆却那么小,看晚场电影都要娘姨接和送。

上学下学,则是结伴成阵才敢在马路上过的,还都是羞答答的。

见个陌生人,头也不敢抬,听了二流子的浪声谑语,气得要掉眼泪。

所以,这也是自相矛盾,自己苦自己的闺阁。

午后的闺阁,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

春夏的时候,窗是推开的,梧桐上的蝉鸣,弄口的电车声,卖甜食的梆子声,邻家留声机的歌唱声,一古脑儿地钻进来,搅扰着你的心。

最恼人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琐细之声,那是说不出名目和来历,滴里嘟噜的,这是声音里暧昧不明的一种,闪烁其词的一种,赶也赶不走,捉也捉不住的一种。

那午后多半是闲来无事,一颗心里,全叫这莫名的声音灌满,是无聊倍加。

秋冬时节则是阴霾连日,江南的阴霾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压着你的心。

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

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

午后的明和暗,暖和寒全是来扰人的。

醒着,扰你的耳目;睡着,扰你的梦;做女红,扰你的针线;看书,扰的是书上的字句;要是有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话,便扰着你的言语。

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希望。

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

想到这,心都要绞起来了,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

上海弄堂里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

人家院里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前的,是寂寞梧桐;上海的天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灯,一架嘀嘀嗒嗒的钟,数着年华似的。

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的。

午后是闺阁的多事之秋,这带有一股饥不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

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

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防的。

留声机里,周璇的四季调,从春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都挑好的说。

屋顶上放飞的鸽子,其实放的都是闺阁的心,飞得高高的,看那花窗帘的窗,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样子,还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上海弄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

后弄里的雨,写在窗上是个水淋淋的“愁”

字;后弄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愁,又还都是催促,催什么,也没个所以然。

它消耗着做女儿的耐心,也消耗着做人的耐心,它免不了有种箭在弦上,钗在匣中,伺机待发的情势。

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难挨,回头一看却又时日苦短,叫人不知怎么好的。

闺阁是上海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间,从嫩走到熟,却是生生灭灭,永远不息,一代换一代的。

闺阁还是上海弄堂的幻觉,云开日出便灰飞烟散,却也是一幕接一幕,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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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经典作品:《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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