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开始了吗??
中国第四届记者节这天,程益中在《新京报》成立大会上豪情万丈地宣布:“这一回,时间真的开始了!历史真的开始了!”掌声雷动。
热血沸腾。热泪盈盈。
“一样是雄壮威武的阅兵,一样是欢呼万岁的群众,一样是高歌酣舞的文工团员,一样是声震大地的礼炮,一样是五彩缤纷的焰火……一切都那么相像,惟一的差别是五十年前我是在观礼台上亲眼目睹,而五十年后我已只能从电视机的屏幕上感受盛况。”历任国家领导人秘书、顾问的李慎之先生在《风雨苍黄五十年──国庆夜独语》中写道。
开国大典的那种盛况,李慎之以为
“决然无法用文字表达”,但还是有人表达出来了,他就是胡风。
“‘十一’以后大约一个多月,《人民日报》就连续几个期以整版的篇幅发表了他歌颂人民共和国的长诗,虽然我已完全记不得它的内容,但是却清楚地记得它的题目:《时间开始了》,甚至记得这五个字的毛笔字的模样。”李慎之回忆说。
“时间开始了!我怎么写不出这样的文字来呢?时间开始了!我完全了解胡风的思想和心理。决不止胡风和我一个人,我肯定那天在天安门广场的每一个人都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中国从此彻底告别过去,告别半殖民地与半封建的旧社会,告别落后、贫穷、愚昧……”风雨苍黄,世事更迭。
胡风绝对没想到,不到6年他就被毛主席御笔钦定为
“国民党反革命小集团”的头子,从此锒铛入狱,直到1988年去世2年后,才得以昭雪平反。
李慎之也被划为
“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中国依然在苦难和血腥的怪圈中徘徊。同样,新闻改革举步维艰,舆论监督道路漫漫。
作为同中国发展最快的报社《南方都市报》一起成长的首批政法记者、调查记者之一,在镁光闪闪的美妙景象背后,我体验到的更多是悲怆。
我没有很多新闻同行的好运气,没能进驻一个
“一出生就风华正茂”的媒体,没能享受在编人员的待遇,没能靠一两篇报道名扬天下,没能得到单位领导的青睐,没能靠歌功颂德轻易获奖。
我和赵世龙一样,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打工记者、流浪记者,不名一文,可以随意被弹压,被剥夺工作权利,严重地
“名”
“实”分离。我们仗剑行走江湖,将自身的能量发挥到极限,用
“带血的头颅”撞击着紧闭、窒息的铁屋子。在我发表的两千多篇报道中,除掉为
“稻粮谋”的反贪、刑事、民事、经济案例外,舆论监督新闻占了数百篇,监督的对象范围甚广,且大都是
“活老虎”:公安副局长、刑警大队长、派出所长、检察人员、法院院长、法庭庭长、司法副局长、武警支队长、武警餐厅经理、管委办主任、公路局长、工业局长、治保会主任、赌场大老板、香港大老板、韩国大老板、黑社会团伙、绑架团伙、电话宰客团伙、收容所、戒毒所、看守所等。
舆论监督对象的强弱往往决定了舆论监督难度的大小。我先后遭遇围攻、威胁、辱骂、偷拍、跟踪、窃听、流亡、陷害、封杀,那种末路狂奔十面埋伏的感觉刻骨铭心!
我领衔采写的《
“黑手”操纵宰客电话》是《南方都市报》创刊后至当时影响最大的调查新闻,《经理摧残卖化女局长庭长壁上观》是《新快报》创刊后至当时影响最大的调查新闻。
通过舆论监督,新化黑帮、隆回绑匪两个犯罪团伙直接被歼灭,广州火车站电话宰客团伙解体,被判刑、劳教、撤职、调离、处分的逾100人,其中科级干部8人,团、处级干部2人。
除对公、检、法、司、治安队等响当当的部门进行监督外,我还展开过全国罕见的对武警的监督,致使连公安人员也不敢抓、甚至被围攻的两名团、营级干部分别被判刑、撤职,我和报社也因此遭受空前的压力。
然而,艰辛的付出并没有得到应有的认可和传播。由于当时《南方都市报》影响力有限,中国较大规模的舆论监督刚刚起步,网络媒体远没今天活跃,大众的民主意识还不强,我采写的一些重大独家报道并未能像孙志刚案那样广为传播。
我微弱的呐喊,迅速消逝在荒原凛冽的风中。此外,从获奖方面而言,影响太大、罪行恶劣的舆论监督报道不讨上面喜欢,没被处分就不错了,自然评不了新闻奖,如韶关卖花女系列报道。
我所获奖的作品大多是为社会铲除了一大毒瘤、读者反响特别强烈、有关部门也能勉强能认可的,如广州火车站电话宰客及治安黑幕系列报道。
可以想象,如果我还在一线埋头奋战,没能出版书籍、引起媒体关注的话,我仍将被淹没在人群中。
也可以预料得到,如果我因打黑除恶而遭致血光之灾时,不仅得不到
“烈士”的称谓,恐怕没人会掉一滴泪,留下一声叹息。
“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先驱者的鲜血有时并不能唤醒群众的漠然,任何个体的作为都无法深刻改变现状。
为了不至于成为半市场经济状态下媒体的牺牲品,同时提高理论功底和单兵作战能力,我矢志考研遁身燕园。
我在《北大校报》开辟《大师治学》专栏,遍访正直善良的教授、院士;我在SARS和谎言一样猖獗、北大医学部承担北京1/4病人的情况下,用笔和心见证着医护人员、医学生的愤懑与悲壮;我辨析着孙中山孙女孙穗芳近乎
“刻毒”的怨言,感受着印度总理瓦杰帕伊在北大演讲时带来的民主与自由之风;我成为《记者档案》、《中华新闻报》中第一个亮相的调查记者,《讲述》栏目陆续有三位编导通过不同途径不约而同地找我。
从表象上看,北大生活迥异于记者生涯,但就本质而言并无区别。在血战前行的媒体,我始终将打击和批判的锋芒直指邪恶,使受害者重新获得前行的勇气;在远离庙堂的讲坛下,我倾听着知识的声音,不断地行进与反思,寻求着批判的新维度。
每一篇文章的发表,每一次媒体的访谈,我都在发出真实的声音,对虚假和罪恶进行着解构。
面对种种劫难和箝制,只有极少数知识分子能保持头脑的清明,不懈寻找真正的存在之路。
他们不管是以学术为业还是以政治为业,不管是处江湖之远还是居庙堂之高,均能固守沉潜特立独行,秉持布衣精神,以天下为己任,或宣讲于坛,或躬耕于野,或著书立说,或干预时事。
当玉环飞燕皆尘土时,他们却一如既往地如鸟般飞越着空间和暗夜……时间开始了吗?
黑暗中,我一次次地问道。我多么多么希望,时间真的从此开始!噩梦永沉地狱!
然而,正如李慎之所忧虑的那样:“在这月黑风高已有凉意的秋夜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守着孤灯,写下自己一生的欢乐与痛苦,希望与失望……最后写下一点对历史的卑微的祈求,会不会像五十前胡风的《时间开始了》那样,最后归于空幻的梦想呢?”本书主要以我个人的坎坷经历为主线,以点带面,以己观物,间接反映调查记者群体、社会底层民众生存状态,具有较强的自传性质。
因此,本书的书名是个体概念,而非集体概念。以我的功底和精力,尚无法将这个群体纳入视野。
况且,记者们个个身手不凡,根本无需我来代言。本书虽然与《暗访黑帮》有极少数重合部分,但也努力改变了陈述方式,并突出了其后续进展。
书稿写作历时一年半,几易其稿,几易其名,出版过程更是一波三折,让我清楚地看到了中国出版界的现状。
在本书的构思、写作、修改、校对、出版过程中,得到了周晨、陈倩、黄报春、刘容芳、张璇、李海丽、陈敏、刘冬宁、吴耀俊、王术臻、时胜勋、林毅鹏、桑磊等朋友、同学,及中纪委中国方正出版社康弘主任的鼎立相助,大量同舟共济过的记者、通讯员、朋友、亲人,也都是本书内容的见证人、参与人。
赵世龙、王克勤、江雪、朱玉给本书提供了封面照片。在此,一并表示感谢!
此外,《南方都市报》开创人、第一任主编关健率先提出了
“按新闻规律办报”,传播
“大众的声音”,并为我采写的报道撰写过20多篇时评,几次与我同进同退联袂出击,直接影响到我新闻观的形成。
他后因一篇国际新闻黯然退出,不久患病英年早逝。虽然他没有给予过我什么照顾,但其高扬的理想主义精神、新闻人气节,还有那爽朗的笑声,永远停留在我记忆中。
第三任主编程益中有着卓越的管理天才,其名字将同《南方都市报》、《新京报》一起,写进中国新闻史。
尽管在我最为困顿,最为危难之际,自身难保的他没有出手援助,但他曾说的
“走了这么这么多人,我最舍不得的是曾华锋”、
“都市报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又让我动容。一个成长中的人,其实所求甚微。
《南方都市报》和程益中所秉持的公共知识分子的责任感、批判意识、抗争精神、胆识才识,和北大精神一样,激励着我奋勇前行。
我的导师、知名文学理论家、北大中文系文学理论教研室主任董学文教授,及师母、北大党委宣传部副部长、北大校报主编魏国英教授,一直对我关爱有加,并给予我独立思考、独立发展的空间。
董学文教授的导师杨晦先生是
“五四”运动中火烧赵家楼的主要成员之一、沉钟社主要成员之一,也是当代中国文学理论界的泰斗级人物,这一师承使我的血脉直抵以民主与科学为圭臬的
“五四”精神。由于命运多舛,一生飘零,我与很多老朋友、老同事、老读者失去了联络,一些新朋友也不知道我的联系方式,在此公布一下:北京大学中文系2002级研究生100871邮箱:zhfpku@,让我们握紧双手!
曾华锋2003年12月于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