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蒸 阿小悲秋(4)
阿小替百顺擤擤鼻涕,喝道:"好了,不许哭了,快点读!"百顺抽抽噎噎小声念书,忽然欢叫起来:"姆妈,阿爸来了!
"阿爸来了姆妈总是高兴的,连他也沾光。客人们也知道,阿小的男人做裁缝,宿在店里,夫妻难得见面,极恩爱的,大家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各个告辞了。
阿小送到后门口,说:"来白相!"百顺也跟在后面说:"阿姨来白相呵!
"阿小的男人抱着白布大包袱,穿一身高领旧绸长衫,阿小给他端了把椅子坐着,太阳渐渐晒上身来,他依旧翘着腿抱着膝盖坐定在那里。
下午的大太阳贴在光亮的,闪着钢锅铁灶白磁砖的厨房里像一块滚烫的烙饼。
厨房又小,没地方可躲。阿小支起架子来熨衣裳,更是热烘烘。她给男人斟了一杯茶;她从来不偷茶的,男人来的时候是例外。
男人双手捧着茶慢慢呷着,带一点微笑听她一面熨衣裳一面告诉他许多话。
他脸色黄黄的,额发眉眼都生得紧黑机智,脸的下半部不知为什么坍了下来;龅牙,像一只手似的往下伸着,把嘴也坠下去了。
她细细告诉他关于秀琴的婚事,没有金戒指不嫁,许多排场。他时而答应一声"唔,"狡猾的黑眼睛望着茶,那微笑是很明白,很同情的,使她伤心;那同情又使她生气,仿佛全是她的事──结婚不结婚本来对于男人是没什么影响的。
同时她又觉得无味,孩子都这么大了,还去想那些。男人不养活她,就是明媒正娶一样也可以不养活她。
谁叫她生了劳碌命,他挣的钱只够自己用,有时候还问她要钱去入会。
男人旋过身去课子,指着教科书上的字考问百顺。阿小想起来,说:"我姆妈有封信来,有两句文话我不大懂。
""吴县县政府"的信封,"丁阿小女士玉展",左角还写著『呈祥"字样。
男人看信,解释给她听:"阿小胞女。庄次。今日来字非别。因为。前日。
来信通知。母在乡。一切智悉。近想女在沪。贵体康安。诸事迪吉。目下。
女说。到十月。要下来。千吉。交女带点三日头药。下来。望你。收信。
千定不可失。者。乡下。近日。十分安乐。望女。不必远念。者再吾母。
交女。一件。绒线衫。千定带下。不要望纪。倘有。不下来。速寄。有便之人。
不可失约。余言不情。特此面谈可也。九月十四日母王玉珍寄"乡下来的信从来没有提到过她的男人,阿小时常叫百顺代她写信回去,那边信上也从来不记挂百顺。
念完了信,阿小和她的男人都有点寂寥之感。男人默然坐着,忽然为他自己辩护似地,说起他的事业:"除了做衣裳,我现在也做点皮货生意。
目前的时世,不活络一点不行的。"他打开包袱,抖开两件皮大衣给她过目,又把个皮统子兜底掏出来,说:"所以海獭这样东西……"叙述海獭的生活习惯,原是说给百顺听。
百顺撒娇撒痴,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开书本,偎在阿小身边,一只手伸到她衣服里找寻口袋哼哼唧唧,纠缠不休。
阿小非常注意地听她丈夫说话,听得出神;"唔……唔……哦哦……噢……嗳……"男人下了结论:"所以海里的东西真是奇怪。
"阿小一时没有适当的对答,想了一想,道:"现在小菜场上乌贼很多了。
"男人道:"唔。乌贼鱼这东西也非常奇怪,你没看见过大的乌贼,比人还大,一身都是脚爪,就像蜘蛛……"阿小皱起面皮,道:"真的么!
吓死人了。"向百顺道:"呜哩呜哩吵点什……说什么!听不见!……发痴了!
哪里来五块钱给你!"然而她随即摸出钱来给了他。熨完了衣裳,阿小调了面粉摊煎饼,她和百顺名下的户口粉,户口糖。
男人也有点觉得无功受禄,背着手在她四面转来转去,没话找话说。父子两个趁热先吃了,她还继续摊着。
太阳黄烘烘照在三人脸上,后阳台的破竹帘子上飞来一只蝉,不知它怎么夏天过了还活着,趁热大叫:"抓!
抓!抓!"响亮快乐地。主人回来了,经过厨房门口,探头进来柔声唤:"哈啰,阿妈!
"她男人早躲到阳台上去了,负手看风景。主人花三千块钱雇了个人,恨不得他一回来她就驯鸽似地在他头上乱飞乱啄,因此接二连三不断地揿铃,忙得她团团转。
她在冰箱里取冰,她男人立在她身后,低声说:"今天晚上我来。"阿小嫌烦似地说:"热死了!
"她和百顺住的那个亭子间实在像个蒸笼。──但她忽然又觉得他站在她背后,很伶仃似的;他是不惯求人的──至少对她他从来没有求告过。
……她面对着冰箱银灰色的胁骨,冰箱的构造她不懂,等于人体内脏的一张爱克斯光照片,可是这冰箱的心是在突突跳着;而里面喷出的一阵阵寒浪薰得她鼻子里发酸,要出眼泪了。
她并不回头,只补上一句:"百顺还是让他在对过过夜好了。他们阿妈同小孩子都住在这里的。
"男人说:"唔。"她送冰进房出来,男人已经去了。她下楼去提了两桶水上来,打发主人洗了澡。
门铃响,那新的女人如约来了。阿小猜是个舞女。她问道:"外国人在家么?
"一路扭进房去。脑后一大圈鬈发撅出来多远,电烫得枯黄结,与其他部份的黑发颜色也不同,像个皮围脖子,死兽的毛皮,也说不上这东西是死兽的是活的,一颤一颤,走一步它在后面跳一跳。
阿小把鸡尾酒和饼干送进去。李小姐又来了电话。阿小回说主人不在家,李小姐这次忍不住有嗔怪的意思,质问道:"我早上打电话来你有没有告诉他?
"阿小也生气了。──从来还没有谁对于她的职业道德发生疑问,她淡淡的笑道:"我告诉他的呀!
不晓得他可是忘记了呢!怎么,他后来没有打得来么?"李小姐顿了一顿,道:"没有呀,"声音非常轻微。
阿小心想:谁叫你找上来的,给个佣人刻薄两句!但是她体念到李小姐每次给的一百块钱,就又婉媚地替哥儿达解释,随李小姐相信不相信,总之不使她太下不来台:"今天他本来起晚了,来不及的赶了出去,后来在行里间,恐怕又是忙,又是人多,打电话也不方便……"李小姐"唔,唔,"地答应着,却仿佛在那边哭泣着了。
阿小道:"那么,等他回来了我告诉他一声。"李小姐仿佛离得很远很远地,隐隐地道:"你也不要同他说了……"可是随又转了口:"过天我有空再打来罢。
"她仿佛连这阿妈都舍不得撒手似的,竟和她攀谈起来。她上次留心到,哥儿达的床套子略有点破了,他一个独身汉,诸事没人照管,她意思要替他制一床新的。
阿小这时候也有点嫌这李小姐婆婆妈妈讨厌,又要替主人争面子,便道:"他早说了要做新的,因为这张床是顶房子时候顶来的,也不大合意,一直要重买一只大些的;如果就这只床上做了套子,尺寸又不对了。
现在我替他连连,也看不出来了。"她对哥儿达突然有一种母性的卫护,坚决而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