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4)
仿佛那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一个年轻漂亮的俄国下级巡官,从小和她在一起的。可是汝良知道:如果她有较好的机会的话,她决不会嫁给他。汝良自己已经是够傻的,为恋爱而恋爱。难道他所爱的女人竟做下了更为不可挽回的事么──为结婚而结婚?他久久没有收到请帖,以为她准是忘了给他寄来。然而毕竟是寄来了──在六月底。为什么耽搁了这些时?是经济上的困难还是她拿不定主意?他决定去吃她的喜酒,吃得酩酊大醉。他没有想到没有酒吃。俄国礼拜堂的尖头圆顶,在似雾非雾的毛毛雨中,像玻璃缸里醋浸着的淡青的蒜头。礼拜堂里人不多,可是充满了雨天的皮鞋臭。神甫身上披着平金缎子台毯一样的氅衣,长发齐肩,飘飘然和金黄的胡须连在一起,汗不停地淌,须发兜底一层层湿出来。他是个高大俊美的俄国人,但是因为贪杯的缘故,脸上发红而浮肿。是个酒徒,而且是被女人宠坏了的。他瞌睡得睁不开眼来。站在神甫身边的唱诗班领袖,长相与打扮都跟神甫相仿佛,只是身材矮小,喉咙却大,激烈地连唱带叫,脑门子挣得长汗直流,热得头发都脱光了。圣坛后面悄悄走出一个香伙来,手持托盘,是麻而黑的中国人,僧侣的黑袍下露出白竹布子,赤脚趿着鞋。也留着一头乌油油的长发,人字式披在两颊上,像个鬼,不是"聊斋"上的鬼,是义冢里的,白蚂蚁钻出钻进的鬼。他先送了两杯酒出来,又送出两只皇冕。亲友中预先选定了两个长大的男子高高擎住了皇冕,与新郎新娘的头维持着寸许的距离。在那阴暗,有气味的礼拜堂里,神甫继续诵经,唱诗班继续唱歌。新郎似乎局促不安。他是个浮躁的黄头发的小伙子,虽然有个古典型的直鼻子,看上去没有多大出息。他草草地只穿了一套家常半旧白色西装,新娘却穿着隆重的白缎子礼服。汝良身旁的两个老太太,一个说新娘的礼服是租来的,一个坚持说是借来的,交头接耳辩了半日。汝良不能不钦佩沁西亚,因而钦佩一切的女人。整个的结婚典礼中,只有沁西亚一个人是美丽的。她仿佛是下了决心,要为她自己制造一点美丽的回忆。她捧着白蜡烛,虔诚地低着头,脸的上半部在障纱的影子里,脸的下半部在烛火的影子里,摇摇的光与影中现出她那微茫苍白的笑。她自己为自己制造了新嫁娘应有的神秘与尊严的空气,虽然神甫无精打采,虽然香伙出奇地肮脏,虽然新郎不耐烦,虽然她的礼服是租来的借来的。她一辈子就只这么一天,总得有点值得一记的,留到老年时去追想。汝良一阵心酸,眼睛潮了。礼仪完毕之后,男女老少一拥上前,挨次和新郎新娘接吻,然后就散了。只有少数的亲族被邀到他们家里去参加茶会。汝良远远站着,怔了一会。他不能够吻她,握手也不行──他怕他会掉下泪来。他就这样溜走了。两个月以后,沁西亚打电话给他,托他替她找个小事,教英文、德文、俄文、或是打字,因为家里待着闷得慌。他知道她是钱不够用。再隔了些时,他有个同学要补习英文,他打电话通知沁西亚,可是她病了,病得很厉害。他踌躇了一天一夜,还是决定冒昧地上门去看她一次,明知道他们不会让一个生人进她的卧房去的,不过尽他这点心罢了。凑巧那天只有她妹妹丽蒂亚在家,一个浪漫随便的姑娘,长得像跟她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就是发酵粉放多了,发得东倒西歪,不及她齐整。丽蒂亚领他到她房里去,道:"是伤寒症。医生昨天说难关已经过去了,险是险的。"她床头的小橱上放着她和她丈夫的双人照。因为拍的是正面,看不出她丈夫那古典美的直鼻子。屋子里有俄国人的气味。沁西亚在枕上两眼似睁非睁蒙蒙地看过来。对于世上一切的漠视使她的淡蓝的眼睛变为没有颜色的。她闭上眼,偏过头去。她的下巴与颈项瘦到极点,像蜜枣吮得光剩下核,核上只沾着一点毛毛的肉衣子。可是她的侧影还在,没大改──汝良画得熟极而流的,从额角到下颔那条线。汝良从此不在书头上画小人了。他的书现在总是很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