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3)

花凋(3)

她偏过身子让赵妈在背后上菜,道:"

章先生趁热吃些蹄子。

这些年的夫妻,你看他还是这样的待我。

现在我可不怕他了!

我对他说:'不错,我是个可怜的女人,我身上有病,我是个没有能力的女人,尽着你压迫,可是我有我的女儿保护我!

嗳,我女儿爱我,我女婿爱我!

'"

川嫦心中本就不自在,又觉胸头饱闷,便揉着胸脯子道:"

不知怎么的,心口绞得慌"

郑夫人道:"

别吃了,喝口热茶罢"

川嫦道:"

我到沙发上靠靠,舒服些"

便走到穹门那边的客厅里坐上。

这边郑夫人悲悲切切倾心吐胆诉说个不完。

云藩道:"

伯母别尽自伤心了,身体禁不住。

也要勉强吃点什么才好"

郑夫人拣了一匙子奶油菜花,尝了一尝,蹙着眉道:"

太腻了,还是替我下碗面来罢。

有蹄子,就是蹄子面罢"

一桌子人都吃完了,方才端上面来,郑夫人一头吃,一头说,面冷了,又叫拿去热,又嗔不替章先生倒茶。

云藩忙道:"

我有茶在客厅里,只要对点开水就行了"

趁势走到客厅里。

客厅里电灯上的磁罩子让小孩子拿刀弄杖搠碎了一角,因此川嫦能够不开灯的时候总避免开灯。

屋里暗沉沉地,但见川嫦扭着身子伏在沙发扶手上。

蓬松的长发,背着灯光,边缘上飞着一重轻暖的金毛衣子,定着一双大眼睛,像云雾里似的,微微发亮。

云藩笑道:"

还有点不舒服吗?"

川嫦坐正了笑道:"

多好了"

云藩见她并不捻亮灯,心中纳罕。

两人暗中相对,毕竟不便,只得抱着胳膊立在门洞子里射进的灯光里。

川嫦正迎着光,他看清楚她穿着一件葱白素绸长袍,白手臂与白衣服之间没有界限;戴着她大姊夫从巴黎带来的一副别致的项圈,是一双泥金的小手,尖而长的红指甲,紧紧扣在脖子上,像是要扼死人。

她笑道:"

章先生,你很少说话"

云藩笑道:"

刚才我问你好了没有,再问下去,就像个医生了。

我就怕人家三句不离本行"

川嫦笑了。

赵妈提着乌黑的水壶进来冲水,川嫦便在高脚玻璃盆里抓了一把糖,放在云藩面前道:"

吃糖"

郑家的房门向来是四通八达开着的,奶妈抱着孩子从前面踱了进来,就在沙发四周绕了两圈。

郑夫人在隔壁房里吃面,便回过头来钉眼望着,向川嫦道:"

别给他糖,引得他越发没规没矩,来了客就串来串去的讨人嫌"

奶妈站不住脚,只得把孩子抱到后面去,走过餐室,郑夫人见那孩子一只手捏着满满一把小饼干,嘴里却啃着梨,便叫了起来道:"

是谁给他的梨?楼上那一篮子梨是姑太太家里的节礼,我还要拿它送人呢!

动不得的。

谁给他拿的?"

下人们不敢答应。

郑夫人放下筷子,一路问上楼去。

这里川嫦搭讪着站起来,云藩以为她去开电灯,她却去开了无线电。

因为没有适当的茶几,无线电机是搁在地板上的。

川嫦蹲在地上扭动收音机的扑落,云藩便跟了过去,坐在近边的一张沙发上,笑道:"

我顶喜欢无线电的光。

这点儿光总是跟音乐在一起的"

川嫦把无线电转得轻轻的,轻轻的道:"

我别的没有什么理想,就希望有一天能够开着无线电睡觉"

云藩笑道:"

那仿佛是很容易"

川嫦笑道:"

在我们家里就办不到。

谁都不用想一个人享点清福"

云藩道:"

那也许。

家里的人,免不了总要乱一点"

川嫦很快的溜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叹了一口气道:"

我爹其实不过是小孩子脾气。

我娘也有她为难的地方。

其实我们家也还真亏了我娘,就是她身体不行,照应不过来"

云藩听她无缘无故替她父母辩护着,就仿佛他对他们表示不满似的;自己回味方才的话,并没有这层意思。

两人一时都沉默起来。

忽然听见后门口有人喊叫:"

大小姐大姑爷回来了"

川嫦似乎也觉得客堂里没有点灯,有点不合适,站起来开灯。

那电灯开关恰巧在云藩的椅子背后,她立在他紧跟前,不过一刹那的工夫,她长袍的下摆罩在他脚背上,随即就移开了。

她这件旗袍制得特别的长,早已不入时了,都是因为云藩向她姊姊说过:他喜欢女人的旗袍长过脚踝,出国的时候正时行着,今年回国来,却看不见了。

他到现在方才注意到她的衣服,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想,脚背上仿佛老是蠕蠕啰啰飘着她的旗袍角。

她这件衣服,想必是旧的,既长,又不合身,可是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种特殊的诱惑性,走起路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颤抖,无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颤抖,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极其神秘。

川嫦迎了出去,她姊姊姊夫抱着三岁的女儿走进来,和云藩招呼过了。

那一年秋暑,阴历八月了,她姊夫还穿着花绸香港衫。

川嫦笑道:"

大姊夫越来越漂亮了"

她姊姊笑道:"

可不是,我说他瞧着年轻了二十五岁"

她姊夫笑着牵了孩子的手去打她。

她姊姊泉娟说话说个不断,像挑着铜匠担子,担子上挂着喋嗒喋嗒的铁片,走到哪儿都带着她自己单调的热闹。

云藩自己用不着开口,不至于担心说错了话,可同时又愿意多听川嫦说两句话,没机会听到,很有点失望。

川嫦也有类似的感觉。

她弟弟走来与大姊拜节。

泉娟笑道:"

你们今儿吃了什么好东西?替我留下了没有?"

她弟弟道:"

你放心,并没有瞒着你吃什么好的,虾仁里吃出一粒钉来"

泉娟忙叫他禁声道:"

别让章先生听见了,人家讲究卫生,回头疑神疑鬼的,该肚子疼了"

她弟弟笑道:"

不要紧,大姊夫不也是讲究卫生吗?从前他也不嫌我们厨子不好,天天来吃饭,把大姊骗了去了,这才不来了,请他也请不到了"

泉娟笑道:"

他这张嘴!

都是娘惯的他"

川嫦因这话太露骨了,早红了脸,又不便当着人向弟弟发作。

云藩忙打岔道:"

今儿去跳舞不去?"

泉娟道:"

太晚了罢?"

云藩道:"

大节下的,晚一点也没关系"

川嫦笑道:"

章先生今天这么高兴"

她几番拿话试探,觉得他虽非特别高兴,却也没有半点不高兴。

可见他对于她的家庭,一切都可以容忍。

知道了这一点,心里就踏实了。

当天姊姊姊夫陪着他们出去跳舞,夜深回来,临上床的时候,川嫦回想到方才,从舞场里出来,走了一截子路去叫汽车,四个人挨得紧紧的挽着手并排走,他的胳膊恰巧抵在她胸脯子上。

他们虽然一起跳过舞,没有比这样再接近了。

想到这里就红了脸,决定下次出去的时候穿双高的高跟鞋,并肩走的时候可以和他高度相仿。

可是那样也不对……怎么着也不对,而且,这一点接触算什么?下次他们单独地出去,如果他要吻她呢?太早了罢,统共认识了没多久,以后要让他看轻的。

可是到底,家里已经默认了……她脸上发烧,久久没有退烧。

第二天约好了一同出去的,她病倒了,就没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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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1944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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