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特兰・罗素 怎样阅读和理解历史(5)
非常不同类型的卓越人物的会晤,常常是很有意思的,有时候是令人吃惊的。没有任何两个人能比罗伯特·欧文和沙皇尼古拉①之间距离得更加遥远了。罗伯特·欧文是社会主义的奠基人,是一个热烈的无神论者,他一生中有一部分时间还是一个颠覆活动的煽动者。尼古拉是一个凶恶的暴君,他的统治是黑暗反动的统治;是他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发配到西伯利亚并把巴枯宁②发配到彼得和保罗的监狱里。我们大概不会期待这两个人彼此会喜欢对方的,然而他们两个惟一的一次会晤却是十分亲善的;确实这件事发生在尼古拉做皇帝和欧文成为一个社会主义者以前。尼古拉跋涉了一路到苏格兰的新拉纳克地方来参观欧文的模范工厂,他见到了这里的一切,称赞了这里的一切,还邀请慈善家到俄国去建立类似的工厂。欧文是如此之醉心,乃至把他全部的图版都送给了他这位贵宾--这使得欧文夫人大为冒火。他们俩在晚期的生涯中彼此对于对方都想些什么,史书上并没有记载。另一方面,歌德和贝多芬大概可以被我们期待着是彼此喜欢对方的了,但是并不如此;因为当作曲家到魏玛访问诗人的时候,诗人试图教导他宫廷的礼仪,而贝多芬则愤怒地坚持要按自己选择的样子行事。关于亚里士多德和亚历山大③,人们写过许多胡言乱语;因为既然两个人都是大人物,亚里士多德又是亚历山大的老师,所以人们就设想着老师必定曾经大大地影响了学生。黑格尔竟至于说,亚历山大的功业表明了哲学的价值,因为他的实践的智慧可以归功于他的老师。事实上,亚里士多德对亚历山大究竟有什么影响,是连最细微的一点证据都没有的;亚历山大恨他父亲①,并且反抗他父亲安置来监管他的任何人。有几封信据称是亚历山大写给亚里士多德的,但人们一般认为它们是伪造的。这两个人事实上是漠视对方的。当亚历山大征服东方并造成了城邦时代被大帝国时代所取而代之的时候,亚里士多德正继续在写他的政治论,其中从未提到过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而且是详细地在讨论已经不复重要的各个不同城邦的宪法。设想凡是同时代人的伟大人物,就会很容易、很快地认识到彼此的伟大,这是一个错误;相反的情况倒是发生得更多得多。伏尔泰和腓特烈大王②在一阵短暂的友谊之后,竟变成了死敌。腓特烈写的法文诗,伏尔泰称赞得不够;伏尔泰取笑了被腓特烈任命为柏林科学院终身主席的毛柏图斯③,而且最后伏尔泰逃回法国,随身携带着一卷腓特烈嘲讽彭巴杜夫人④的手稿。经过这些事情以后,伏尔泰对君主的偏爱就发泄为向叶凯瑟琳大帝⑤的谄媚。历史学在增进我们对人性的知识方面,是无可估价的;因为它表明了可以期待着人们在新的境遇之下怎样行动。许多赫赫有名的男人和女人在品格上是完全平凡的,而只是在他们的境遇上是特殊的。平凡的已婚妇女的行为,是密切受到精细的考虑所约束的。她希望着比她的邻居更受人尊敬;由于担心收入受损失,她就一定不能使她丈夫丢脸;她不能以任何公然的方式虐待她的孩子,怕的是得到一个坏名声。然而也曾经有少数女人可以为所欲为,她们都是当政的女皇们。如果她们被认为表现出了女人们假如胆敢的话所会做出的事情来,那么我们就应该感谢社会的约束了。她们大多数都谋害了或者监禁了她们的孩子,往往也还有她们的丈夫;几乎她们所有的人都有过数不清的情人。叶凯瑟琳大帝--这位"北方的Semiramis"①,像是伏尔泰所称她的--在变得太老太胖的时候,还要支付给她的情人们庞大的薪金。即使是那时候,他们也会企图逃越边境的;但是如果他们被抓到的话,他们的情形可就更糟糕了。猜一猜,如果我们可敬的邻居们是女皇的话,她们有哪一位会以这种方式行事--那会是很有趣味的事。一旦你知道了某个时期的历史的总轮廓,再读读那时候的信件和回忆录就会是很开心和很有益处的事了。不仅是它们包括有大量详尽的细节,使人有可能认识到有关的人们确实都是生活过的;而且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作者们并不像历史学家那样的知道行将发生什么事情。历史学家倾向于把所发生的事情说成是不可避免的,因而仿佛是当代人就必定已经预见到行将到来的事情。当我们看到了那些只能是猜测其后果如何的人们的错误和惶惑,而且往往还是猜错了的时候,那么一切就变得格外鲜明如画了。我们会诧异当发生重大的事情时,人们竟然往往关注着小事情。当拿破仑从厄尔巴岛归来,迫使波旁王朝逃亡时,路易·菲力普②写了无数悲叹的信,但都不是关于公务的,而是关于他的孩子的哮喘病的。当高尔勋爵③不得不逃离奥斯特里茨战场④时,最使他烦恼的就是道路崎岖,而他马车的弹簧又出了毛病。当西赛罗驶离意大利以逃避第二次三雄政体对他的禁令⑤时,他中途折回是因为他认定晕船要比死亡还难受。现在可以撇开琐碎的事情不谈,而来考虑一下历史上某些更为严肃的方面。这些方面是太多了,很难知道要从哪一个开始;或许此刻最自然的是首先想到军事史。我的意思并不是指对各个战役的细节的描述,那在大多数的历史书里是多得不得了的,我的意思是指战争方式的变化对于群体的一般生活的影响,以及成功的军事形式和其他各种形式之间的关系。战争通常是被人浪漫化了的,其实战争也是一桩业务正像别的业务一样。大多数人都想像着,圣女贞德①在英国亨利五世②对法国予以多次打击之后,曾为法国的复兴做出了很大贡献。我自己也曾经是这样想,直到后来我才发现,法国胜利的真正原因,乃是火炮的日益增长。英国人依靠的是他们的弓弩手,这些弓弩手是能够击败法国的骑士的;但是面对着大炮,他们就无能为力了。在整个西欧,在圣女贞德之后的60年左右,这种新的作战形式使得国王们能以制服造成了许多个世纪的无政府状态的那些骚乱不安的诸侯们。**政府和民事秩序这两者,都是由火药带给西欧的。这两者会不会也被飞机带给全世界呢?还是它将仅只带来其中的一个呢?如果是一个,又是哪一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