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 书(1)
朱湘(1904-1933),字子沅,安徽太湖人。1919年考入清华学校,在校期间,与闻一多、梁实秋等组织清华文学社,1922年加入文学研究会。曾留学美国,回国后任安徽大学教授。因生活穷愁潦倒,加上家庭不和,于1933年投长江自尽。作品有《夏天》《草莽集》《石门集》等诗集。朱湘为现代著名诗人,鲁迅曾赞誉他为"中国的济慈"。写诗之余他也写散文,遗文由他的友人搜集编成《中书集》拿起一本书来,先不必研究它的内容,只是它的外形,就已经很够我们赏鉴的了。那眼睛看来最舒服的黄色毛边纸,单是纸色已经在我们的心目中引起一种幻觉,令我们以为这书是一个逃免了时间之摧残的遗民。他所以能幸免而来与我们相见的这段历史的本身,就已经是一本书,值得我们思索、感叹,更不需提起它的内含的真或美了。还有那一个个正方的形状,美丽的单字,每个字的构成,都是一首诗;每个字的沿革,都是一部历史。飙是猎犬风一般快地驰过,嗅着受伤之兽在草中滴下的血腥,顺了方向追去,听到枯草飒索地响,有如秋风卷过去一般。昏是婚的古字:在太阳下了山,对面不见人的时候,有一群人骑着马,擎着红光闪闪的火把,悄悄向一个人家走近。等到了竹篱柴门之旁的时候,在狗吠声中,趁着门还未闭,一声喊齐拥而入,让新郎从打麦场上挟起惊呼的新娘打马而回。同来的人则抵挡着新娘的父兄,作个不打不成交的亲家。印书的字体有许多种:宋体挺秀有如柳字,麻沙体夭矫有如欧字,书法体娟秀有如褚字,楷体端方有如颜字。楷体是最常见的了。这里面又分出许多不同的种类:一种是通行的正方体;还有一种是窄长的楷体,棱角最显;一种是扁短的楷体,浑厚颇有古风。还有写的书:或全体楷体,或半楷体,它们不单看来有一种密切的感觉,并且有时有古代的写本,很足以考证今本的印误,以及文字的假借。如果在你面前的是一本旧书,则开章第一篇你便将看见许多朱色的印章,有的是雅号,有的是姓名。在这些姓名别号之中,你说不定可以发现古代的收藏家或是名倾一世的文人,那时候你便可以让幻想驰骋于这朱红的方场之中,构成许多飘渺的空中楼阁来。还有那些朱圈,有的圈得豪放,有的圈得森严,你可以就它们的姿态,以及它们的位置,悬想出读这本书的人是一个少年,还是老人;是一个放荡不羁的才子,还是老成持重的儒者。你也能借此揣摩出这主人翁的命运:他的书何以流散到了人间?是子孙不肖,将他舍弃了?是遭兵逃反,被一班庸奴偷窃出了他的藏书楼?还是运气不好,家道中衰,自己将它售卖了,来填偿债务,或是支持家庭?书的旧主人是这样。我呢?我这书的今主人呢?他当时对着雕花的端砚,拿起新发的朱笔,在清淡的炉香气息中,圈点这本他心爱的书,那时候,他是绝想不到这本书的未来命运。他自己的未来命运,是个怎样的结局;正如这现在读着这本书的我,不能知道我未来的命运将要如何一般。更进一层,让我们来想像那作书人的命运:他的悲哀,他的失望,无一不自然地流露在这本书的字里行间。让我们读的时候,时而跟着他啼,时而为他扼腕叹息。要是不幸上再加上不幸,遇到秦始皇或是董卓,将他一生心血呕成的文章,一把火烧为乌有,或是像《金瓶梅》《红楼梦》《水浒》一般命运,被浅见者标作**,那更是多么可惜的事情啊!天下事真是不如意的多。不讲别的,只说书这件东西,它是再与世无争也没有的了,也都要受这种厄运的摧残。至于那琉璃一般脆弱的美人,白鹤一般兀傲的文士,他们的遭忌更是不言可喻了。试想含意未伸的文人,他们在不得意时,有的樵采,有的放牛,不仅无异于庸人,并且备受家人或主子的轻蔑与凌辱;然而他们天生得性格倔强,世俗越对他白眼,他却越有精神。他们有的把柴挑在背后,拿书在手里读;有的骑在牛背上,将书挂在牛角上读;有的在蚊声如雷的夏夜,囊了萤照着书读;有的在寒风冻指的冬夜,拿了书映着雪读。然而时光是不等人的,等到他们学问已成的时候,眼光是早已花了,头发是早已白了,只是在他们的头额上新添加了一些深而长的皱纹。咳!不如趁着眼睛还清朗,鬓发尚未成霜,多读一读"人生"这本书罢!吴伯箫书吴伯箫(1906-1982),原名吴熙成,字伯箫。山东莱芜人。1925年入北师大英文系学习,并开始创作。1931年大学毕业,曾在青岛大学、山东教育厅工作。1938年到延安,曾任陕甘宁边区秘书长。抗战胜利后任华北联大中文系副主任,后任人民教育出版社副社长、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所长。本文作于1941年10月"神农的梦呓,只是咂咂嘴的声音。"这是日本什么人的一首俳句吧。玩味起来是很有趣的。为什么梦呓只简单到咂咂嘴呢?原来神农是尝百草的,天天在山野里采撷着,品味着,慢慢成了习惯了。而且那时候怕除了适当的手势表情而外,也还没有确确实实能传达意思情感的语言啊。语言还不一定有,文字就更是靠后的事了。所以远古的人曾必须结绳记事。据说那方法是大事记大结,小事记小结的。一串一串结满了疙瘩的绳子就是一部一部小小的历史了。但这种历史自己看或许是有用的,像搔到伤疤就引起一段痛苦的回忆一样;交给别人呢,就要费些思量与揣测。譬如说,有古物发掘家,从深深的地层里掘到了一段绳头的化石,麻缕的纤维还分明可见呢,就算考古的学识极渊博,而又广征博引研究得极仔细吧,但也只能说这是十万年前或百万年前的遗物,而不能知道那绳结记载的是一次渔猎还是一个恋爱故事。因此,"洛出图"才成了周文王时候的神迹,而伏羲画八卦,而仓颉造字,才成了值得万古讴歌的大事。原因是哪怕无论怎么简单呢,它总算给了人以记录思想以传达感情的最初的符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