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奶奶穿得这样的艳丽,却还是压不住一脸的病容,以前那样的丰姿明媚、光彩照人,现在哪里还能看见半点?闻莺只觉得鼻子发酸,开了脂粉匣子,要给薛愫上妆。
薛愫倒也不阻拦,任由闻莺拾掇。
才上好妆,突然听见古宜又回来的声响,两人皆是大惊,薛愫在意的是那一箱子的东西,要是古宜见了只怕一样也不剩了。
闻莺忙忙的收拣好,箱子才刚抱在怀里就见古宜进来了。
原是古宜走得急落下了扇子,没想到这一回来竟瞧见了盛装的薛愫。他像是看什麽怪物似的盯了薛愫两眼,一言未发,正欲转身离开时却一眼看见闻莺护得紧紧的那口箱子,心里立刻就明白了。
他上前去夺,闻莺却死死的护住,「这是奶奶的东西,老爷不能拿去!」
古宜怒道:「这屋里的东西难道不都姓古麽,我就不信拿不走了!」
薛愫见闻莺力气小,哪里敌得过古宜,眼见着母亲留下来的东西马上要被夺去了,不得不上前护着,哪知混乱中古宜推了她一把,薛愫的脑袋正正磕在柜子的棱角上。
在昏过去的瞬间,薛愫彷佛又看见她在曾家住着时的情景,满院子的西府海棠开得正热闹,姊妹们在花下吟诗斗草,好不快活……不过才几年的光景,却都相继凋零,恍如隔世。
到底是什麽地方出了差错?
薛愫匆匆回忆起她走过的这二十几载人生。
母亲早早就过世了,父亲则在三十岁那年中了进士,从长沙县令做起,後来升迁做了淮阳知府,只是这知府还没做几天,父亲就在三十四岁这年的仲夏因急病早早撒手而去,留下她和唯一的弟弟。
後来父亲下葬,京中的姑母来信接她和弟弟上京,守寡多年的伯娘范氏也带了女儿一道而往。
所有的故事都是从京城开始的。薛愫记起来了,当初曾家为了傍上风头正旺的永乡侯沈家,将曾家女儿许给了永乡侯世子,没想到这桩婚姻最後却让曾家深陷泥潭,姑父、姑母,几个表哥都不得善终。
曾家坍塌後,得不到姑母庇佑的她,後来被伯娘说与古家,这就是所有悲剧的源头。
薛愫恍恍惚惚的想,这一生算是到头了,只是她才二十二岁,不过桃李之年,就已过早的凋零,好不甘心!她不禁想起母亲还在的时候,母亲教她紮花,描样子……只是这些记忆太过於遥远,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脑袋一直晕沉沉的,胃里翻滚着实在难受,薛愫却感觉有人在推她,「小姐,吃点东西吧,你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是谁,谁在叫她?薛愫悠悠的睁开眼皮,见是闻莺。可站在跟前的闻莺还是小孩子的模样,圆乎乎的脸庞泛着健康的红润,紮着两条小辫儿,穿着玉色的镶边比甲,系着象牙白的绫裙,身量未足,衣服显得有些宽宽松松的。
闻莺怎麽是这副打扮?薛愫揉了揉眼,只当还在梦里,可是身上的不适却如此真实。她看了眼闻莺手中所捧之物,乃是一碗蓴菜羹,她没什麽胃口,摆摆手说:「没胃口,撤下去吧。」
晃晃悠悠的站起身,薛愫看见了一排朱漆长窗以及被风吹起的白色纱幔,心想这是什麽地方?她走到窗前,想要伸手推窗,闻莺见状忙放下了碗,赶紧上来替薛愫开了。
一望无际的碧波荡漾,这是在船上!薛愫记起了眼前似曾相识的场景,当初她和伯娘范氏就是搭船去的京城,为何又作了这样的梦?
被风一吹,薛愫觉得头更加晕眩了,忙坐回圆桌前,一手支着脑袋。闻莺赶紧又将窗户阖上,走到圆桌旁还想劝薛愫吃点东西。
薛愫推拒着,就见弟弟薛恒正好走了进来。看见薛恒她更是傻了眼,他还是个小孩子,因为还在父亲的孝期里,穿了一身灰白的衣裳。
又听得薛恒说道:「我听晚霞说姊姊身上不好,所以过来看看。」
薛愫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看着年幼的弟弟,想起薛恒日後的遭遇,曾家倒了後,弟弟被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引逗,常不知去向,连她出嫁弟弟也没赶来送她,後来就没有音信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薛愫想到这里心痛不已,一把搂住薛恒就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举动让旁边的闻莺一愣,心想好好的怎麽又哭呢?
薛恒却只当姊姊伤心是因为父亲新故,他鼻子也酸酸的,抬起手帮薛愫擦拭脸上的泪痕,稚气未脱的说:「姊姊不哭,爹爹没了,姊姊还有我呢。」
闻言,薛愫的眼泪更是止不住,直到范氏带着女儿薛忆走了进来。
范氏生得矮胖,那茶褐色的宁绸衣裳裹在她身上更显得圆滚滚的。
「你也别每天都哭哭啼啼的,去了曾家也要这个样子?你姑母或许不说什麽,只怕别人看不过去。」
薛愫见了范氏就已止住眼泪。这个伯娘她以前很敬重,大伯去得早,是范氏一人将薛忆拉扯大的,从没抱怨过一句苦。爹爹还在的时候时常照看着她们家,如今爹爹一走,薛家就没了能主事的人,而范氏见京中的大姑姊来请,二话不说就变卖了田产,遣散了家仆,带了女儿薛忆和薛愫姊弟投奔曾家去,几乎不留任何退路。
可曾家败落後,将她草草许与古家就是范氏的主意,只因为古家的太太卓氏许了她二十两银子。
想到这一层,薛愫的脸色变得有些冷淡,也不大愿意和范氏说话。
范氏看看薛愫没什麽异样就回去歇息了,留下薛忆陪着妹妹。
薛愫看了眼薛忆,这位比她长一岁的堂姊正蹙着眉头看她。此时薛忆的脸庞还很丰润,身上淡柳色的衣衫将她的肤色衬得更加白净。
薛忆後来由姑父做主,许给了京中一个五品的郎中,嫁过去後却因三年无出不得婆母喜欢,没过多久丈夫便宠妾灭妻。薛忆软弱惯了,被丈夫、婆婆,甚至小妾吃得死死的,家里也诸事做不得主,只好将自己关在屋里吃斋念佛,年纪轻轻就心如古井,看来薛家的女人也都是薄命之人。
因此当年轻有活力的薛忆再次站到她面前时,薛愫不由得惊了一跳。
「妹妹,你别想太多,有什麽烦心的事都可以告诉我,我们姊妹可以一起说话解解闷。要是害怕的话,晚上睡觉我过来陪你。」
薛愫咬了咬嘴唇,最後憋出一句话,「好久不见姊姊了,你还好麽?」
薛忆满是诧异,这个妹子当真晕船晕到脑袋不清楚了麽,还是因为叔父去世悲伤过度,说话也不明白了?明明上午她还过来陪着薛愫说了话,後来见薛愫实在晕得厉害,便让闻莺伺候她歇息,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就变成了这样?
薛忆心里害怕,偏偏这船上又没什麽大夫,要不就请来给薛愫看看。
看薛忆神色慌张,薛愫想,她又说错了话麽?脑袋依旧晕沉沉的,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实在无法多加思考。
还是薛忆瞅着她脸色不大好,便让闻莺赶紧扶薛愫歇息,不敢再打扰。
躺在榻上,薛愫还没回过神来,到底古家那几年是场噩梦,还是眼前的情景是场梦?
「你拿块镜子来我照照。」薛愫吩咐了闻莺一声。
闻莺不知她家小姐要做什麽,只得照办,匆匆去翻包袱,找了块菱花镜子来。
薛愫拿来一看,里面的那个人俨然一副少女模样,稚嫩得犹如十三、四岁,莫非她回到了当初那个时候,还是她只是作了一场长长的梦而已?
薛愫手一滑,菱花镜子跌到地板上,清脆的一声响,那玻璃镜面瞬间裂了几道纹路。
时而清醒,时而恍惚,在船上晃晃悠悠的过了四五日,薛愫的身子已经虚弱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