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眸光潋灩、水波盈盈,尽是恳求之意,易楚最见不得她这副可怜相,无奈地叹气道:「你明白就好,咱们自小就没有娘,说话行事更得多注意,免得被人看轻了。」
「嗯,我懂的。」易齐乖巧地应下,又摇着易楚的手臂,「就知道姊最疼我了。」
易楚温声道:「把那块绢纱还给胡二,等我把手里这批绣活交出去,另外再替你找好看的布做裙子。」
易齐咬着唇不言语,少顷才道:「姊就别管了,我有分寸,不会让胡二讨到便宜。」
这话明摆着是不想还。
易楚还要再劝,可见到易齐这副样子,到了嘴边的话只得咽下去。
易齐自小就要强,说好听点是有主见,说不好听就是任性,一旦她认定的事就非得达成不可。
易楚正为着婴孩和配药的事闹得头疼,实在没有心力再争执下去,况且细想起来,这事也不是没有法子解决。
胡二的祖母患有腿疾多年,总是疼得下不了地,甚至连个觉都睡不好,无论是有名的、无名的郎中,胡家能请来的几乎都请了,却都不见好,胡家最後只好回头请来他们一直瞧不上的易庭先诊治。
不同於其他郎中,易庭先不用针也不用药,只是每隔半个月就拿着小竹锤为胡祖母捶腿,捶一刻钟再揉穴位,揉完了就用浸了草药的热水泡着。
就这麽持续了三个月,疼痛居然止住了,胡祖母总算能够好好睡觉,半年後,胡祖母已经能扶着墙走动,直到现在一年有余,她都能提着竹篮去买菜了,故此,胡家上下对易庭先感激不尽。
胡二为人虽是蛮横无耻,对祖母却很孝顺听话,易楚想着,倘若最後真的因为这块绢纱而闹得不可收拾,可以请胡祖母出面调停。
至於眼下,还是先应付辛大人的事再说吧。
直到日薄西山,易庭先才满头大汗地背着竹篓回来。
易楚已将可能用得到的药材找出来,一一摆放整齐,还有几本相关的医书都摊开来放在台面上,又把辛大人交代的话说了。
易庭先看到这些,心里不由得感慨,女儿聪明认真,加上性子温和又待人亲切,天生就是行医的料子,只是她虽然天资聪颖,却实在是可惜了,放眼整个大虞王朝,何曾有过坐馆的女大夫,即便医女或稳婆也都是年过四十,因为嫁了人也生过孩子,加上有了年纪才能够到处走动。
易楚见父亲叹气,心里越加不安,忐忑道:「都怪我,招惹这麽多麻烦。」
易庭先温和一笑,劝慰道:「没事,爹心里有数。」
虽说有数,他还是翻医书翻了老半天,药方涂了又写、写了又涂,直到戌时才确定下来。
易楚拿过药方,催易庭先去歇息,自己取来戥子秤好了药材就开始煎药,仔细守着炉火慢慢地熬。
爱躲懒的易齐这时也没闲着,她将易庭先换下的里外衣服都洗了,本想陪着易楚,却又受不得困,自去歇息了。
医馆里便只留下易楚一人。
炉火摇曳,药香浓郁,易楚捏着玉杵,不疾不徐地搅动着药罐里煎着的药草。
煎药用了两个时辰,放凉也得要一个时辰,等她将浓稠的药汁调上粉搓成药丸,医馆的窗纸已透出淡淡的鱼肚白。
与昨日出现的时辰一刻不差,辛大人准时到了济世堂。
里头坐着好几位等着问诊的病患,一见到气势冷厉的锦衣卫进来,而且还载着奇怪的面具,无不吓得仓皇逃散。
只有一位因为手上正扎着针,来不及跑,乾脆缩着身子钻到椅子底下。
易庭先倒是坦然,拿出两个瓷瓶交给辛大人,说道:「一日六粒,这里是三个月的量,吃完了再来取。在下已经尽力,是否有效还得看天意。另一瓶是大人要的四物丸。」
辛大人一贯凌厉的目光盯着他,随後接过瓷瓶便走,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随从长生照例等在门外,上次跟着骑马过来的就是他。
对於辛大人来干什麽、又为何只来这间医馆,他未曾问,也不敢问。
锦衣卫是皇帝亲卫,不外乎有三个来处,世家子弟、武举选拔以及选替,比如现任的指挥使陆源就是世家子弟,他是皇后的表侄。
武举自不必说,而若有锦衣卫受伤或者殉职死亡,便由其家族中另选一名合格的人顶替,长生就是顶替了一个远房族兄的名额。
能够成为锦衣卫,身家门户必定是一清二楚,可是怪就怪在这一点,这位辛大人的出身来历竟是完全无人知道,甚至没人知道他的姓名与长相,只听说在五年前,御前总管太监邵广海去找陆源,说皇上钦点辛大人为锦衣卫特使,直接听命於皇上,请陆源配合,还说皇上亲赐玉佩给辛大人为信物。
陆源一听,怎敢不配合?不但配合,还事事徵询辛大人的意见。
辛大人却非手长揽权之人,只道:「锦衣卫自是以指挥使为尊,辛某不敢僭越,辛某只要几十人跑腿打杂即可,若有其他需要会再麻烦指挥使。」
陆源喜出望外,集结了所有人让他挑。
他挑了六十四人,其中就有长生。
从此,「锦衣卫」三个字令所有上下官宦望而生畏。
伴随着沉重的「吱呀」声,黑漆漆的木门被推开。
迎面一股森冷阴风吹来,辛大人脚步稍顿,拐向右侧。
走廊只有三尺余宽,举目所及皆是阴沉沉的黑暗,彷佛这条路没有尽头一般,若非墙上嵌着桐油灯,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行得丈余,又是一道木门,狱卒上前将门上铜锁打开,而後恭敬地退到一边。
门後照样是一道长廊,不同的是,这道长廊两边尽是铁栅栏隔成的监牢,赵镜一家就关在此处,男人在左边,女人在右边。
这里就是锦衣卫的诏狱,却并非人人都有资格进来,所有赵家下人以及依附赵府生活的闲杂人等都关在别处,只待一一核对过身分,女的便为奴为妓,男的则发配到偏远之地充苦力。
这些关押在诏狱的,都是赵府的主子。
辛大人迳直走到女监门口便停下步子。
里面有六名女性,见有人来,全都警惕地站起来聚拢在一起,唯独角落里一个身材纤细的年轻少妇仍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怀里的孩童,对一切事物都置若罔闻。
「将赵七公子抱过来。」辛大人开口说道。
他的声音清冷,虽然音量不大,却有种莫名的震慑力。
少妇打了个激灵,茫然地抬起头。
辛大人这才看清她的样貌,五官精致柔美,肌肤白皙柔嫩,只是眼底带着青色,看上去很憔悴,大大的杏眼里空洞无光,没有半点生气,尤其她身上的玫红色绣折枝花褙子的衣袖跟下摆全都皱巴巴的,整个人显得没精打采,想必这两日没有好好休息。
这也难怪,既是余阁老的孙女、鸿胪寺少卿余鼎的闺女,又嫁进户部侍郎赵镜家中,是赵府的四奶奶,这麽一个从小被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不曾吃过半点苦的娇娇女,自然不可能睡得惯稻草、吃得惯粗粮。
辛大人垂眸,掩住内心的感慨,再抬头时,拿出了瓷瓶,声音仍旧淡淡的,「这是赵七公子的伤药,一日六粒。」
少妇愕然地看着他,不等她接过药瓶,就听对面男监传来怒喝声,「老四媳妇,不许要!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眼。」
说话之人就是赵镜。
少妇看看辛大人手里的药瓶,又瞧瞧赵镜,低低开口,「爹,小七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赵镜吼道:「赵家子孙没有贪生怕死之辈。左不过是个死,早一天晚一天又如何?要是老四还在,定不会要这奸人的药丸。」
「若是相公还在……」少妇低下头,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孩童的大红色小袄上。
赵四爷去年因病过世,七公子是遗腹子,少妇当时怀得辛苦,费了不少心力才保住了这个孩子。
旁边的赵夫人叹口气,「小七得来不易,总不能就这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了。」说着便伸手接过瓷瓶,递给少妇。
赵镜更怒了,「你们这些无知妇人,这个姓辛的哪可能会这麽好心,他是用孩子来拿捏你们。」
辛大人冷眼瞧着少妇,头也不回地说:「便是我要拿捏你,又如何?」
赵镜气极,腕间的锁链被他挥得当啷大响,吼道:「小七不过周岁,何其无辜,你竟拿孩子威胁我们,根本不算男人。」
辛大人侧身睥睨着他,「他生在赵家便非无辜。想当年,清原县白家村的百姓又何其无辜,赵大人您不也是毫不留情?还有杜将军毒米案,又连累多少无辜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