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有多种模式5
来到我的住处,舅舅已经谈笑自如了。他这种惊人的自我调节能力真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要是换了我,我起码得有一个星期缓不过劲儿来。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真娶了这样的老婆,就是闹得鱼死网破,我也不会甘受其辱。我从阳台上拿了几瓶啤酒,又从厨房翻出一袋五香花生米。对于两个失意的男人来说,这样的时候,酒必不可少。“你这么晚去找我,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舅舅问。“没有,我是路过。”这一刻,我觉得已经没有诉苦的必要了,和颜卓文的处境相比,我那点麻烦真的算不了什么。有人说,没鞋的人在看见没脚的人之前,总觉得自己可怜。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一双完好无缺的脚和脚上一双毛茸茸的棉拖鞋,禁不住笑了笑。“出国的事想好了吗?”“没有,最主要是没有心理准备。”“你好像心情不大好?”“是,心很浮,也很乱。”“还是为了爱情?”“不,是整个的生活状态不如人意。”“和同龄人相比,你已经非常不错了,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是呀,人心是个最不容易满足的东西,有时候是自寻烦恼,总觉得走的没有看的远,活的没有梦的好。”舅舅笑了笑说:“一点都不奇怪,也不是坏事,没这点想法,人就不会往高走了。”酒瓶一个接一个地空了,舅舅的话也越来越多了,他平时是个不善言谈的人,只有酒后才会这么滔滔不绝。“我从来没听你抱怨过生活,你就真的事事满足吗?”我问。“我很少想过满足还是不满足,也许我这个人天生愚钝。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更觉得一个人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就足够了。”“你是说你一辈子只想当个好医生?你真的快成白求恩了!”“我成不了白求恩,医术没那么高超,精神没那么纯粹,其实我给自己定的目标一点都不高,只有四个字,问心无愧。但是真想做到也没那么容易。”“每天站在手术台前,站了二十多年,你快乐吗?”“当然,每一个成功的手术都能给人带来快乐,带来自信。但更多的时候,我会感到紧张。”“紧张?”“真的紧张。电影《南征北战》里那个国民党高级军官说,和共军作战多年,魄力是越来越小了。我也是,这些年,做的手术越多,我也就越紧张。”“你是在开玩笑吧?我看过你那么多次手术,哪一次也没看出你紧张,相反,我倒是觉得你一站在手术台前,就比平时任何时候都更从容。”“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这种紧张不是对手术没把握,而是因为责任。咱们的工作太特殊了,人这一辈子里,有时候父子、夫妻、兄弟、朋友都不能生死相托,但他们把命交到了你的手上。”他说完,一口气喝干了一杯酒。我一向觉得舅舅是个淡漠的人,但今晚,他的话说得很动情。“当初我考上医学院的时候,你的外祖父并不高兴,他担心我并不适合做一个医生。他很少关心我的学习成绩,却总是不厌其烦地对我说,医乃仁人之术,非仁者而莫为。我记得第一次实习做手术之前,我问他该做哪些准备,你猜他怎么说?”“弄清解剖结构,熟记手术术式,胆大、心细、沉着、镇定。当初我的实习导师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我回答。舅舅摇摇头:“你外祖父说,上手术台前,先测测自己的体温、摸摸自己的心跳,要是温度太低,心在别处,就千万别拿那把手术刀。”“太有哲理性了,他说的体温和心跳都不是指人的自然体征,而是说一个没有古道热肠和真情挚爱的人,就没有资格做医生。”我情不自禁地感叹。“正是这样。我父亲去世快二十年了,他的样子我都快记不清了,但每次上手术台,我都会想起他的话,试试体温、摸摸心跳。这么多年以来,即使是切一个阑尾,我也会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因为生死只是一线间的事。”“哎!你的话让我感到沉重,而且不是一般的沉重。”我说。“算了,你要是真的想改行,我也不想勉强你,你说得对,很沉重……”舅舅破天荒地喝了这么多的酒,说了这么多话,倒在沙发上睡着了。酒精让我一阵阵地发热,我走出房间,在阳台上的藤椅上坐了下来,清冷的夜色,像是一碗醒酒汤。一个做了二十多年外科医生、医术高明、有口皆碑的老家伙,每次站到手术台前都会紧张,会试试体温,摸摸心跳。一个初出茅庐、浅尝辄止,还总想着跳槽的狂妄后生,却自恃艺高人胆大,在手术台前表现得横扫**、洋洋洒洒。这种对比真他妈的魔幻,我觉着,不是他不对劲,就是我不对劲。今晚,舅舅对他和冯彩云的恶战只字未提,我能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了。一个人一辈子只想做好一件事,其他的一切,就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我隔着玻璃窗,望着像大虾一样佝偻在沙发上熟睡的舅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不知道是怜悯,还是敬佩。但舅舅的谈话并不能打消我弃医改行的念头,我还是想换个工作,换个活法。我神经脆弱、情绪飘忽,我向往自由、散漫的生活,所有这些都注定了我不适合医生这个严谨、刻板而责任重大的职业。并且,我也实在没勇气像舅舅那样,让自己的一生,每天都去面对生命的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