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老爷嘴角牵动,犹豫着,在女儿头顶心揉了揉,「近来好吗?」
顾念颐说还不错,学着大伯的样子背着手站着,老神在在微微望天,「唯一不好的是很久没见到爹爹,他总是很忙。大伯也忙,可总也能见着的。」
大老爷的脸色没有不自然,只是眼神沉了沉,他不能再像顾念颐小时候那样把她抱起来了,只得扬了扬唇,带着和熙的笑意又问她许多旁的问题,顾念颐亦是有说有笑地回答,乱乱说着,余光里突然瞄见爹爹与哥哥一同进门来的身影。
她浑身一震,和大伯一句话没说完就跑向了门口。
大老爷顺着看过去,一眼就同二老爷视线撞在一起,前者冷漠疏离,後者表情孤傲,只有顾念颐是陶陶然的欢喜,她裣衽行礼,甜甜唤二老爷爹爹。
往常他是不受用的,今儿不知是否因大老爷看着的缘故,想到兄长的郁结之处,他便高兴了,「嗯。」
再高兴也只是答应一声,顾念颐却喜出望外,不晓得自己能说什麽。她挡在爹爹身前只张着嘴不发声。顾之衡看得头疼,生怕她这般反倒惹爹爹不悦,本身她的存在已经足教人尴尬,是爹爹的污点,像现下能这样和气的,其实是看在她是来日太子妃的分上。
顾之衡拉开了顾念颐,二老爷倏地开口道:「过几日我教你娘请几位宫中出来的老嬷嬷教你宫廷礼仪,日後你在宫中,万事要以我们家为第一,万事都要顺着夫君,切勿闯祸生出事非,若是教我发现,你我父女之情便当作从来没有,你记清了吗?」
没想到爹爹头一回和她说这麽长的话,内容却教人心凉。顾念颐已经不是小时候动不动觉得委屈就哭鼻子的孩子,她欠身再福了福,抬头笑道:「爹爹放心,女儿一定不丢家里的脸,一定规规矩矩本分做人。」
二老爷复看她一眼,这一眼也不是正视,斜斜地一望,瞥见个轮廓,这点轮廓教他同大老爷一样想起了元配宋氏,他的发妻,也是他这一生唯一心爱之人。都十来年过去了,再慨叹不过徒增惘然,二老爷迈步离开。
顾之衡想了想,回身对顾念颐道:「好了,你也不要在心里不快,爹爹从来都是如此,对我也没有好脸色。」
顾念颐默了默,在他离开前用力扯住了他的袖子,她定睛望着他,问道:「那天晚上,哥哥同六姊姊在假山处说的是关於我的什麽?我想了许久也没有头绪,或许这与最近六姊姊看我不善是有关联的吗?」
顾念兮那里也是个问题,彷佛埋在家中的火药包,不知哪一时就炸开来,顾之衡捏了捏眉心,眉头越蹙越紧。
恰巧顾之洲也到了,他与顾之衡不同,看顾念颐如心肝宝贝一般,以为他这亲哥哥又在欺负她,嘴角一吊,上前就阴阳怪气笑道:「五哥这亲哥哥倒益发不如我了,我是隔房的,和念颐反而亲厚,不像有些人,占着亲近的身分,镇日做出的却是连外人亦不如之事。」
他们互相看不顺眼已经不是一日两日,顾之洲一句话更加说到了要点上,顾之衡唇角泛起讥诮的弧度,「你是隔房?」他无法抑制地想到年幼时亲眼见到大老爷从娘房里出来的场景,那时娘眉目缱绻,目送大老爷离去,那样的画面,每每想起都令他恨不能作呕!
顾念颐看他们气氛不对,又是在老太太的地方,如果闹起来算怎麽回事呢,把顾之洲拽了拽,悄悄对他使眼色。
他看不明白,侧头问她,「什麽?」
他们的小动作自然落进另一个眼中,顾之衡只道顾念颐把另一个哥哥看得比他重,破天荒觉出了不悦,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顾念颐眼角耷拉下来,顾之洲却打了胜仗也似,逗了妹妹一会儿便笑容满面带她往明间走,边走边道:「瞧好吧,他这自负的脾性迟早能改掉。首先从你的态度起,别教他以为自己是香饽饽,念颐再不济也有我这个堂哥呢。」
她勉强露齿一笑,仍有些低迷,顾之洲的声音却猝地停下来,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拐角的墙角有人。那里是一处死角,按说应当无人经过逗留的,顾念颐抖了抖精神,眼前浮现非奸即盗四个大字。
兄妹两个是同样的想法,俱凝神屏息,留神听了,传出的窃窃女声却居然是顾念兮,「我实在不甘心每日看她春风满面,分明是这般不堪的身世,何以匹配太子!」
另一个男声也开口了,嗓音刻意压得低沉,「我警告过你,你非要不识大局吗。」
顾念颐几乎在瞬间认出这是顾之衡的声音,她更清楚,他们此刻在谈论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他们说她是不堪的身世,说她配不上太子?
顾之洲的震惊不比顾念颐少,他怕她有动静教他们发现了,便捂住她的嘴巴。
那厢顾念兮的声音又响起来,含着一丝怨毒,「有道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此言果然非虚。你还不晓得吗,顾念颐本事大着呢,在皇宫里时便同承淮王有所牵搭,如今不知到了哪一步,这样的姑娘,果真堪配太子吗?」
顾念兮满以为自己兜出了顾念颐的大秘密,正在暗暗得意之时,忽而注意到顾之衡变了脸色,简直是一瞬间铁青下来,声音像是坚冰,又硬又脆地劈头过来,「你若再提到我娘,我必教你吃不了兜着走!管好你的嘴,顾念颐出了事,你面上便光彩了吗?」
有其母必有其女这样针尖麦芒似的形容,乍然听到事实鲜血淋漓从顾念兮口中说出,他险些失控,还能站定同她说话已是最大的容忍。
顾念兮却一时不曾料到顾之衡竟有这般的反弹,自幼幸福的人,哪里能切身体悟到旁人的隐秘禁忌。
顾之衡最是在意自己娘一事,其次便是打小就戳进眼窝子里的顾念颐,他看着长大,却从没有过表示,长久以来一遍遍问自己能不能接受她,到底该以怎麽样的心态来面对她。然而一直到了现如今,他也没有理出头绪。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个不敢面对现实的人,努力规避着娘与大伯有染的事实,努力教自己以为顾念颐不存在,她不是自己的妹妹,他是顾之洲的妹妹……可是人时常如此,并不能顺应自己心意,他对顾念颐终究还带着些与生俱来的亲近,掩饰得再好,当涉及她安危利益时不免为她考虑。
「顺应大势,你是聪明人,万不要做下糊涂事。」他对两颊发白的顾念兮浅浅而笑,嘴角的弧度却十分凛冽,「从今往後都不要提及此事,此番是最後……」
「唔!」一个短促的女声突兀地插进他的声音里,顾之衡唇角紧抿。
顾念兮却瞳孔放大,视线经过他,落在他身後的两人身上,她神色几度转换,忽的发笑,「一场好戏就要开场了,五哥哥,这可不是我敲锣打鼓宣扬出去,十二妹妹她自己听了这壁角,只怕怨不得我了吧。」
顾念颐的嘴还被顾之洲紧紧捂着,他闹不清发生了什麽尚在观望,她却异常敏感,顾念兮的话言犹在耳,含沙射影隐喻的竟是……她混乱极了,生出一股蛮力来挣脱了顾之洲,正在拉扯之际,顾之衡看了过来,顾念颐几乎是反射地停止了动作,呐呐地望着他,口中喃喃道:「哥哥……你们在说什麽?」
顾之衡没有开口,他向顾之洲打眼色,让他带她走,顾之洲却泛起一丝犹豫,适才顾念兮的话是投入湖中的石子,涟漪已然波及自己,那有其母必有其女一句,这暗指的说什麽?倘若她认为顾念颐同承淮王有首尾,一面又与太子定下的亲事,那麽,由此说来故去的二太太竟然……这种事情不能细想,细思极恐,当务之急拉走顾念颐显然才是正确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