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正逢这春寒料峭的时节,一场春雨来得淅淅沥沥。
云翳低垂得彷佛就按在人头顶上,雨水蜿蜒顺着檐角的滴水瓦漏在桃枝枝头。才抽的嫩芽儿,远远瞧着似饱蘸了露水,精雕玉琢一般。
趁着雨,院里小丫头们闲来无事便三三两两聚在百花亭中。姑娘们玩的是叶子戏,拢共四十张牌,四种花色,正在兴致高昂的时候,雨雾里忽然飘来一阵敲门声,这声音又急又促,可想若不是有这门板抵着,外头敲门的人便要立时冲进来了。
海兰沿着回廊绕到院门前抽开门闩,吱呀一声,喜珠胳膊上还挂着食盒就一头扑进来,她不放心地看看身後,嘴里一径还骂骂咧咧个不住,「她们炫耀个什麽、张狂个什麽?癞蛤蟆趴脚面,不咬人光恶心人,我们姑娘才是正正经经二房嫡出,才是……唔唔唔!」喜珠的嘴被海兰捂了个严实。
海兰细眉一拧,点她额头道:「你作死呢,被姑娘听见不要置气的吗,横竖我们自己明白就好,不光我们,便是外面的人也都晓得谁更矜贵些,不需要成日吵嚷不休的,倒显得不局气。」
一头说着,两人就打了帘子走进西侧间里。
室内很安静,绕过摆满古玩的多宝格,密密的雨声一下子就消失了。
喜珠脚下磨蹭走着,面上明显带着不愉之色,却在见到自家姑娘时柔和下来。她提着食盒,小心翼翼问道:「姑娘,五爷的雪蛤牛乳羹来了,您是……现下就送过去吗?」
她才在大厨房遇上了十四姑娘房里的人,虽说十四姑娘是二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可二太太秦氏也不过一个填房。她们气焰嚣张不是一日两日了,这都不打紧,但二老爷和衡五爷都是她们姑娘最亲近的人,却怎麽……怎麽从不向着姑娘呢?
二老爷也就罢了,他素来不理会後宅中事,衡五爷却是十二姑娘的亲哥哥,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血浓於水的亲生哥哥,他怎麽能对自己的亲妹妹冷漠到现今这样的境地?
任凭她们姑娘打小起再怎麽殷勤周到,也得不到哥哥一个温存爱护的眼神,太太又是生下姑娘没多时便香消玉殒,说起来她们姑娘也是可怜见的,也就老太太对姑娘还算过得去了。
「拿来我瞅瞅。」十二姑娘顾念颐从青花瓷鱼缸前抬起头来,边接过了雕红木的万字纹食盒,揭开圆盅的盖子打量了一会儿,她的嘴角慢慢翘了起来,笑道:「这雪蛤牛乳羹果然是不错的,哥哥今日才从国子监休沐回来,这会子一定还饿着,是了,我现在就得过去了。」
喜珠和海兰对视一眼,情知拦不住,便闭了嘴不多说什麽,两人一齐伺候着姑娘把家常的春袄换下,另穿了件豆绿色的妆花通袖袄,腰上系上一条素白的百褶裙。
顾念颐是十三岁的半大姑娘了,穿戴既毕後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生怕自己哪里落了错处惹得哥哥不喜。虽然她也知道,就算自己像花儿一样人见人爱,爹爹和哥哥也不见得就正眼瞧她。
顾念颐并不晓得自己到底做错了什麽,似乎打记事起就是这般了,在这襄郡侯府二房,她顾念颐就是个突兀的存在。
顾念颐是独自一个人来到哥哥衡五爷在府中的住处的,彼时天上还飘着细蒙蒙的雨点子,她举着柄雨过天青色的油纸伞,脚步微促,纵是没露出脸,衡五爷院里的人也知道是十二姑娘来了。
站在廊庑下收了伞,自有小厮麻利地迎上来把伞具收走,临走时还不忘多瞥上几眼,好意提醒道:「爷才回来呢,吩咐小的说今日疲了,不教任何人来见他,这……却不晓得爷见不见姑娘。」
顾念颐听了,面上不可避免流露出一点失望的痕迹,眉眼耷拉了下去,这模样很难教人不在意。那小厮一瞧见也是怔了怔,想了一时便咬咬牙、跺跺脚,彷佛豁出去了,道:「得,当我欠了您的,姑娘在外头暂候一会儿,小的这就为您进去敲敲边鼓。」
顾念颐一喜,由衷道:「多谢你了,回头你尽管找海兰领赏钱去。」
檐角的风铃遇风叮铃铃直响,长长的丝条摇曳不息。她把食盒抱在胸前,好像是不紧张的,然而期盼着期盼着,唇角却慢慢抿了起来。
书房内,案上一只鎏金小兽香炉,烟过似无痕,细细的香线缭绕於壁上旧时山水画之间,经久不散。
一室的静谧悠长,而负手立於窗扇前的挺拔身影却冷峻着一张面孔,与这满是书香的融融氛围格格不入。
小厮来贺儿屏息凝神进入书房,微猫着腰站到衡五爷身後,通禀道:「爷,外头还下着雨呢,才刚十二姑娘竟是来了,您看,是不是……」
来贺儿说话的时候微抬了头,这一抬头就正好发现,原来从他们五爷现下站的这角度是轻易能够瞧见门外人一举一动的,就好比此时,十二姑娘正踮着脚尖,吃力地逗弄着廊上的鹦哥儿。她不知想到什麽可乐的,还吃吃笑了出来,这可真是,十二姑娘的一切分明都在他们五爷的掌控之中啊。
来贺儿想着,转了转眼珠再次道:「外头是十二姑娘给您带了羹汤来,爷,您看要不就让姑娘进来……」
「叫她走。」顾之衡透过窗缝一眼不错地望着门外的娇小身影,出口的话却凉薄到不容人质疑。话毕,他收回视线重又在黄花梨书案前落坐,双目微阖着,额头青筋却若隐若现,彷佛正在极力忍耐着什麽。
来贺儿不是头一天在衡五爷跟前伺候,像他这种和少爷一齐长大的家生子,本就该主子动动手指,他就把主子的意思了然於心。所以看这架势,他们爷是绝对不愿意见十二姑娘了,来贺儿低头道:「是。」缩着肩膀快速退出书房。
关好门,他甫一回身就撞见外面十二姑娘隐含期盼的眸子,心下也是觉得五爷太狠心了些,委实是不可理喻了些。
这二房的事十来年了一直如此,二老爷和衡五爷对十二姑娘不大亲近不是秘密,阖府大家伙儿谁都知晓,但若问缘故,却没一个能说出大概来。普遍的猜测是元配宋氏生下十二姑娘没多时便撒手人寰,二老爷和宋氏情比金坚,对女儿是迁怒了,於衡五爷亦是同样道理。
「哥哥不愿意见我吗?」顾念颐从来贺儿欲言又止的神情里看出端倪,丧气地垂下了脑袋。
来贺儿想劝她的,可他一个下人哪有说话的余地,且他们爷不定这会儿又站在窗前窥望了,他只觉背上一凉,僵硬着敷衍了两句便作罢,向着院外跑出去了。
顾念颐心里的滋味难以言说,被亲哥哥这样对待她比任何人都更为习惯,只是有时候仍忍不住会想,连书中的恶人犯错都有个被厌恶的名头,自己的却是什麽?她是哪里做得不好,还是说,当真就如同府里家下人间谣传的说法,因为娘生下自己便去了,爹爹和哥哥才有此迁怒?思及此,顾念颐把胸前冰凉的食盒更紧地揽了揽。
倘若爹爹和哥哥是因这个而一直和自己不亲近,那她就更不能气馁了,这绝不会是娘在天之灵希望看到的,他们是一家人,就应该有一家人的样子。
顾念颐在袖中握了握拳头给自己鼓气,抬手咚咚咚地敲在门扉上,「哥哥,我是念颐,哥哥肚子饿不饿?我让大厨房做了牛乳羹,算着时辰的,现下还热呼着呢,最是好吃了,哥哥……」她也不晓得自己在门外叫了多久,反正室内一点声响都没有,就好像隔着的这扇门里空无一人。
一边金丝笼里的鹦哥儿却是有了反应,牠抬着小爪子搔搔头顶,搔得一撮绿毛鼓出一点来。这鹦哥儿学人说话最是拿手,只见牠伸伸脖子,张嘴就道:「哥哥、哥哥,我是念颐,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