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鱼尝试3

甲鱼尝试3

这天古义人从成田坐机场大巴绕过新宿,于傍晚前回到了成城学园的家。但是,按柏林的时间还是早晨。就在他躺下一会儿,起来一会儿,折腾个不停时,收到了从四国老家附近的城镇寄来的特快专递,于是古义人立刻陷入了手忙脚乱的应战状态。因为寄来的是只活甲鱼。包裹里附有古义人不认识的人写的信。并不像年轻人写的文章,但从字迹上能看出是练习过书法的。正值严冬之际,您一向可好?如您所悉,吾辈一直敬爱的先师亡故了。这只甲鱼是先师最后一次夜钓时,以三片香鱼作诱饵钓得的。先师说等您从柏林回来后,就把甲鱼给您寄去,所以吾辈将它放入水槽养到现在。您的书友会在因特网上登出了您回国的消息,因此给您寄来。先师看了您自己会做甲鱼的报道,对此甚为惦念。请您亲自将这只甲鱼做成菜肴,以慰先生遗愿。其实寄上甲鱼之日,承蒙先师指导的道场解散了。今后恐怕不会再给您添麻烦了……明知是心理作用,古义人还是觉得左脚大拇趾第二关节倏地疼了一下,像是一种挑衅。古义人从外国回来时就睡眠不足,在时差影响下,尤其是第一晚往往会精神昂奋而行为古怪。尽管古义人想要自我规诫,却还是决定在日本时间的深夜来收拾这只甲鱼。甲鱼是装在用厚实的三合板钉成的结实的木箱里寄来的。这箱子长六十厘米,宽四十厘米,高二十厘米,从缝隙中能看到从不曾见过的茁壮的水草,箱子底下不见漏水,可见钉得非常严实。由于箱子很重,古义人已预感到不是寻常的东西。好容易拔掉箱盖上的钉子,拨开有指头粗的水草,便露出了正中央的甲鱼那青黑色的甲壳。这甲鱼足足有三十五厘米长,二十五厘米宽。说是收拾,更让人联想到力气活之类的词汇。古义人痛苦地预感到这不是一般的活计。呆在箱底的甲鱼由于地方狭小,没有完全伸出脖子,只探出了又圆又粗的头,古义人为了腾出地方干活,便把箱子往角落里一斜,里面立刻响起了一阵抓挠木板的巨大声响。古义人首先要做的,是向正在卧室里看书的千樫打个招呼,告诉她今天晚上不要到厨房去,自己要对付一个麻烦的对手。古义人也不对莫名其妙的千樫做任何解释,便转身回到厨房,把那个沉重的箱子端到了洗碗台上。然后,古义人取出厚刃刀和颇有分量的中国菜刀,准备用它们来对付甲鱼,谁知从一开始就不顺利。箱子比不锈钢的洗碗池大了一圈,所以只好把它斜着放进去。甲鱼正好将头伸进斜着的犄角里。古义人双手抓住甲鱼的身体,想把它放平,可这沉重的身体上那有力的三指爪子--古义人想起了甲鱼的法语是trionix--却使劲儿刨着箱底。这可是个不好对付的对手。古义人从上面看着啪的一声掉到箱底的甲鱼,以及甲壳周围淡黄色的柔软裙边,发觉它是一只没有一点儿伤残的年轻甲鱼。古义人早在孩童时代,就在峡谷的小溪里见过和水垢颜色相同的,人脑袋大小的甲鱼。苦于没有捕捉的工具,只得眼睁睁地瞧着它。从岩石上看去,甲鱼身上有多处伤痕,甲壳本身也很苍老。从表面积看,这只甲鱼比那只大六倍,年轻强悍,甲壳闪着锃亮的深青色光泽。长到这么大都没受过伤,浑身崭新崭新的,到底它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呢?也许它原先生活在人迹罕至的森林深处的深渊里吧?也许是被洪水冲到了有人家的地方,结果受到了香鱼诱饵的诱惑?古义人抱起箱子,把它搬到冰箱和门口之间的地方。抬起箱子的那一头,甲鱼便朝这边的一角滑落下来。这家伙将前肢扒在板壁上向前爬。机不可失,古义人对准伸出来的甲鱼脖子狠命一剁,可是柔软而有弹性的甲鱼脖子却嗖地缩回了甲壳里。不大工夫,从再次伸出脖子向前爬的甲鱼脖子上,指甲大小的月牙型伤口里渗出了黑乎乎的血。这时甲鱼一反刚才的沉默,发出了哧哧的喘息声,明显地在表达愤怒。不过甲鱼仅仅限于愤怒,并没有加强警戒,仍伸着长长的脖子。古义人目测了一下菜刀的长度和箱子空间的宽度,准备开始又一次强有力的攻击。甲鱼早已做好了躲避菜刀的准备,缩着脖子向箱子边沿大举前进,它的爪子扒着侧面的木板,向上攀登。古义人一手握着菜刀,一手摁着甲鱼的两侧,把它拽了回来,重复了一遍和刚才同样的进攻,菜刀嵌入了甲鱼的脖子,可是仍然未能阻止它迅速缩进甲壳里去。甲鱼再次从甲壳里伸出头来之前,挑衅似的呼呼吐着气。甲鱼与古义人的战斗还在继续。在战斗的前一半,是古义人在攻击,并且屡战屡败。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古义人的妹夫曾寄过甲鱼给他,他也做过好几次甲鱼料理。那时候,切甲鱼头这第一道工序,尽管也很费劲,却并非不能成功。他总是用手摁住放在大案板上的甲鱼,把菜刀剁进伸出来的甲鱼脖子里。一想起这些过程,古义人就明白了这次遭遇困难的原因--这是很简单的--把甲鱼放在案板上时,朝着甲鱼脖子砍去的手臂的运动没有遇到任何妨碍,也没有东西限制自己从手腕到胳膊的活动。拿着菜刀的胳膊运用自如,瞄准甲鱼脖子的斜上方,就能准确砍到目标。可是现在甲鱼呆在很深的木箱里,用刀去剁时,刀刃很容易碰到箱子边上,而且手腕也受到箱子这边的制约,加上从上方瞄准位于箱底的甲鱼脖子,犹如以平面图来测量深度一般没有把握。古义人改变了方法,将加快速度改为依靠菜刀的重量来提高能量。即按照以前在物理课上学过的原理,换成了那把沉重的中国菜刀。与两倍于它的速度相比,变更后的重量对于力量的增加究竟有多少贡献是值得怀疑的。试验了一下,中国菜刀虽说具有手起刀落直切箱底的威力,但由于又大又笨而更加难以瞄准了。一再失败后,古义人获得的战果只是使哧哧地喘息着,执拗地伸出头来的甲鱼受到被削掉了鼻尖那么一点儿小伤。古义人实在累极了,在同样喘息着的甲鱼呆的木箱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菜刀的打击虽然未能奏效,也算让甲鱼负了伤,其证据就是底板上那滩淡红色的血水。古义人也不洗手--针织衬衫上溅上了好几处血点--便走出厨房,打算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已卸了妆的千樫,穿着睡衣坐在餐厅的椅子上,像个小姑娘似的怯怯地瞧着古义人说:"太费劲儿的话,就把它放到河里去得了。前几天我和阿光就把阿萨寄来的甲鱼一只一只地给放生了……""已经来不及了。"古义人回答,他无法控制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响声。"把受了伤的甲鱼放进水沟里它怎么能活?"千樫逃也似的去了卧室,古义人躺在沙发上喘着粗气。从柏林一回来,就收拾行李啦,接电话啦忙活了一天,还没来得及和千樫好好说上几句话,就碰上了这档子事。刚一开始干这活儿,古义人就陷入了深深的懊悔之中,被无法挽回的感觉攫住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干下去。古义人嗅着自己身上甲鱼血的腥味儿。要是就此罢手,任凭这只受伤的甲鱼在厨房呆下去的话--大概千樫会喂它些吃的--每次见到古义人,它就会认出他来,发出哧哧的威胁声的。自己能忍受得了这样的生活吗?再度开始战斗的古义人已经放弃了将甲鱼头水平切掉的打算了。就像美国西部片里不用手枪,而用猎枪连发那样,用中国菜刀照着甲鱼的脖颈侧面连续砍下去,终于将那个地方砍出了血淋淋的一个大口子,然后才把已经无处可缩的甲鱼头切了下来!接着,按照以往的解体程序进行,甲鱼即便被切掉了头,每切掉它的四只脚爪中的一只时,甲鱼,或者说甲鱼的脚爪本身就表现出顽强而坚韧的抵抗。好不容易把四只脚爪都切掉后,将它翻过来,只见圆鼓鼓的三角形尾巴下面伸出一条成年人中指般粗细的,像骨头那样坚硬而弯曲的**,这使古义人吃了一惊。所有活计都干完了时,只见箱子底部留下一滩三厘米深的血水。擦去四溅的血点,又把箱子冲洗干净后,看看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古义人从解体后的一堆甲鱼肉中挑出油炸着吃的部分放入冰箱,将余下的连骨头带肉和切下来的甲壳裙边一股脑儿地扔进大锅去煮汤。古义人一直站在渐渐滚沸的锅边,捞去浮上来的血沫,腿站得生疼。随后,再加入料酒、生姜和盐,就煮成了一大锅甲鱼汤。古义人觉得在这锅汤面前,自己显得那么渺小。古义人不想喝这些汤,而且也不想让千樫和阿光喝。在书房的煮甲鱼的腥味一直飘散到了这里--简易床上刚躺下不大工夫,古义人又爬起来穿上带血腥味的衣服,下楼去了厨房。他费了好大力气,将大锅里煮的东西全都倒进了垃圾桶。放进冰箱里的肉也扔掉了。黎明时分的天空还阴沉沉的,寒气袭人。把沉重的垃圾桶搬到外面时,古义人感到从污浊混沌的天空仿佛降下了使自己显露出暴力性内心的家伙们的嘲笑。首先听到的是愤怒的甲鱼那粗重的鼻息……似乎在说,连那么棒的甲鱼之王死后都没有灵魂,何况你呢。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大江健三郎新作:被偷换的孩子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大江健三郎新作:被偷换的孩子
上一章下一章

甲鱼尝试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