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龟规则4
古义人向JR车站走去,打算赶乘回东京的末班车,却没想到被守候已久的电视台报道组给包围了。古义人一声不吭地穿过人墙,结果鼻梁靠近左眼的地方撞上了摄像机。就算自己一副狼狈相,摄影师那么窃笑也太下作了些。古义人愤愤地想。他沿着石子路上了橘子山,拦了辆出租车坐进去。那出租司机似乎很熟悉吾良,对他说道:"听说吾良的眼睛里流出了血泪,真有这事?人家说他的半边脸血糊糊的。"古义人觉得去医院开张诊断书来对付那个摄影师不免有些多余--这十几个小时,一直围攻古义人一家的这些媒体使他心理不平衡。吾良死后不长的时间里,古义人从电视台、报社以及杂志社的人们那里感受到的特殊印象是,他们对于自杀者的轻蔑是共同的。这种轻蔑感情来自于他们确信在媒体世界被奉为王者之一的吾良倒下去了,他已经绝无可能东山再起进行反击了。冲着吾良尸体而来的轻蔑实在太多了,以至被媒体称为与吾良有关的人也成了这些人发泄的对象。就连在书评委员会的会议上亲切关照古义人的女记者,也给古义人家的电话里留言要求采访。她的言词中明显流露出对于威风扫地的假王的轻蔑,是一种伪装得十分天真的轻蔑。因此,古义人对于弄伤自己眼睛的年轻摄影师也不想追究了。许多人都表现出了对吾良的轻蔑,为什么只由一个不走运的摄影师来承担责任呢?吾良坠楼死后的一个星期,古义人一直在看早间和午间新闻。家里没有其他人愿意看,所以他就把电视机搬到书房的床边,戴上耳机听声音。古义人听不大懂节目主持人或吾良电影中出现的年轻演员们的流行语。他没想到的是,与自己年龄不相上下的导演和编剧,以及文艺或一般社会时事主持人的语言更加难懂。越是集中精力去听,就越听不明白他们在谈些什么。古义人这才发现习惯于阅读书籍,并通过阅读来写东西的自己居住在特殊语言的孤岛上。自认为还继续着小说家这一职业,却与生活在语言大陆上的人们丝毫没有联系。这一发现使古义人恐惧和焦虑。尽管如此,他仍然凝视着电视机画面,将耳机声音放大到自己的承受极限,继续收看着。可是一周过后,他还是放弃了。又把电视机搬回了楼下的客厅,疲倦地躺在了沙发上。"我一直就不明白你干吗浪费时间看那些东西。"千樫说。古义人茫然的头脑转念一想,那也不算是浪费时间,因为通过这一个星期的早间和午间新闻,以及隔天或三天一次的晚间文艺特别报道等节目,古义人知道了对于吾良的死,依靠目前电视上的报道是无法说清楚的,也就是说,是无法被社会理解的。古义人再度沉浸于吾良的死带来的哀痛而凄惨的心绪之中,起因于下面这些想法。吾良在古义人面前出现得越来越少了--"作为导演的成功夺去了他们见面的时间"--这十几年来,吾良一直生活在这句话里。以至于最后他把想跟古义人说的话录在田龟里寄来。可以说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吾良需要能够表现自我的语言。古义人不再去看关于吾良之死的电视报道后,千樫却因为看了每天早晨的新闻广告节目而痛苦不堪,忍不住跑去买了女性周刊的特辑,进一步确认了这一打击。周刊以大量篇幅报道了吾良与女性的交往。其实,在吾良坠楼之前--据说那事发生在午后,当古义人收到录音带时,吾良已经成了身份不明的非正常死亡的尸体,被收容在警察局了--用电脑打印出的遗书上写着:"为了否定现在登出的这些绯闻,只有一死。"尽管千樫什么也没有说,但古义人既不相信遗书的内容,也不相信那些报道。古义人找不到能够恰当地解释对于自己来说是个特别人物的吾良之死的词语。古义人尤其不能赞同将吾良的死归结为导演事业停滞的说法。据报道称,"在意大利电影节上得过奖的喜剧演员出身的导演,为参加获奖影片宣传活动赴美国时很受欢迎,当吾良氏站在屋顶往下看时想的是,也许正是我的获奖在我背后推了一把。"当古义人看到这样的词句时,不由得喟叹吾良竟有这般品行低下的同行。后来,无论古义人还是千樫都不再关注电视报道和周刊了。电话一律转换成留言,这样做的惟一目的是为了逃避来电的声音,因为他们从未听过那些留言。就这样,古义人和千樫不再谈论吾良事件,彼此都明白对方--就连阿光也知道--脑子里想的全是关于吾良的事,却专心于各自的工作,好几个月没跨出家门半步。同时,古义人养成了对千樫保密的新习惯。从吾良自杀前三个月左右开始的田龟对话,以书房的简易床为舞台,更加切实更加日常性地持续了下来。那么,凭借着与这个田龟的深夜对话--这是古义人逐渐固执起来的念头--自从发生那件事以后,有了一个需要遵守的新规则。那就是决不触及吾良已经去了的事实。最初,古义人对着田龟讲话,脑子里总是浮现出那件事。后来,古义人生出了新的构想:吾良去的那一边,无论从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和这一边的世界完全不同,从那一边看来,这一边的死这件事本身不是被虚无化了吗?古义人在松山的高中刚刚和吾良相识,就向他谈了憋在心中已久,无处倾诉的有关哲学家们对死的种种把握方式。年轻的古义人的想法确实是因为反感哲学书里的措辞而产生的。现在,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基于经验的认识,是无法对于他们自身的死说三道四的。因为经验的主体在这一经验的瞬间便不存在了。在引用了这一论点之后,古义人讲了自己的那套看法。"人的灵魂也许会和**一起活下去吧,在我们那个村子里有这样的传说。人死之后,即作为**的人死的时候,灵魂就离开**,沿着峡谷升上去。据说是螺旋状地一圈圈旋转着上升,然后在属于自己的树根上落下来。经过一些时候,又逆向地旋转着下降。这是为了进入刚出生的新生儿的**中去。"吾良听了也展示了他本人的独特见解和丰富学识。"根据但丁的理论,对人来说顺时针旋转着上山是正确的,逆时针旋转是错误的前进路线。你所说的从峡谷升上森林的螺旋状是顺时针还是逆时针呢?"由于古义人是听祖母讲的,只好自己解释道:"你的意思是说,灵魂从死去的**中出来是落到森林里的树根上去,还是进入新生儿的**中去,哪一种正确哪一种错误吧?"古义人接着说:"假设灵魂以这样的方式脱离死去的**的话,对于灵魂自身来说,是无法意识到死的。死的是**,**死去的瞬间,灵魂就从那里离开了。也就是说,灵魂永远不会死,灵魂与**感觉到的时间和空间是完全不同的……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就是这么感觉……既是无限的,也是瞬间的;既是整个宇宙,也是某一个点,也许就这样进入了另一个层次的时间和空间里去了吧。可以说,灵魂就是永远都不会意识到死的天真无邪的存在。"青春年少时的古义人,比起这些想法本身,对谈话时的措辞的滑稽更为着迷,如今这些对话变成了现实,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的死亡似的,吾良的灵魂通过田龟在继续着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