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重新获得世界(2)

第二十章 重新获得世界(2)

胜利女神总是朝着年轻人微笑的,我又得了第二。

对于我,没有得到第一,就是什么也没有得到。

这一次又一次的比赛老是小聂第一,我第二,对我刺激很大。

我知道年轻的总要胜过老的,而且多少年来我为年轻人的成长尽了努力。

我多么希望一个又一个年轻人快快长进,超越我的水平,登上围棋的一个又一个新的高度。

如今小聂在各种比赛中的成绩超过了我,我却是那么的不服气!

而且决心在比赛中和他再次较量。

难道我的思想自相矛盾?不,不矛盾。

希望年轻人快些长进,并不等于希望自己早日退出棋坛,更不等于应该不战自退。

不,一个真正的棋手是不会轻易服气的。

棋手应该无畏地在棋坛上给人打下来,而不能知难而退。

小聂超过我是好事,因为这使我有了更明确、更具体的目标。

没有奋斗目标,人生就失去了光彩。

我感到自己还有潜力,我要把这些潜力全部发掘出来,如果我能做到这一点,作为一个棋手的我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我分析着、计算着我的潜力。

我想小聂在近几年的对日比赛中取得了好成绩,战胜过不少九段棋手。

我呢?我不也在提高?以往我对日本八段比赛的成绩较好,对九段就较棘手。

然而近几年我感到九段已不那么难对付了。

1963年我第一次在被让先的情况下战胜九段棋手,对手是杉内九段,那局棋之艰苦令我终生难忘。

1965年我第一次分先胜九段,对手是岩田九段,那是在苦战多局之后才好不容易胜了一局。

这两位棋手都很老练,对我来说是很难对付的。

但1978年在和这两位九段棋手的比赛中我都较顺利地获了胜。

与岩田的那局,我自布局取得优势后一直维持到终局;对杉内一战我发挥了自己的特长,凡短兵相接之处我均占上风。

在和这两位九段棋手再度较量后,我深信自己的棋艺有了长进。

我和日本最强的棋手几乎都较量过,我承认他们技术上的优势,但我总结了和他们的所有对局,从内容上来说几乎每局棋都要经过激烈的争夺,很少有一局棋是被压倒的。

即使和世界最高水平,不也就差这一步么?跨上这一步要经过很多磨炼并付出很大代价,但这一步就达不到吗?在技术上我是自信的,我应该并且可以在1980年的全国赛中夺回桂冠。

但我深感自己的体力一年不如一年。

在比赛中,体力的重要性简直不亚于技术。

小聂年轻气盛,一场比赛下来,在他身上很难看出疲劳的痕迹。

但对于我,一局棋如同一场凶险的拳击赛。

而我就像一个被打得数到10才勉强爬起来的精疲力尽的拳击手。

连续几天的比赛使我累得好像得了重病。

我越来越感到自己的身体将难以应付一场持久的比赛了。

在乐山的全国赛之前,我多次有这样的预感:我在棋坛上的竞赛寿命快要结束了。

然而越是有这种预感,我就越是意识到乐山全国赛的重要,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

我拚了命也要打好这次比赛。

战鼓擂响了。

第一场的对手是河南小将刘小光,小光才20岁,1米84的高个子,在围棋界算得上铁塔一尊。

在篮球场上他是个横冲直撞、无所畏惧的猛将,他的肌体如披了身铁甲,凡和他碰撞的人都叫苦不迭。

小光的棋风也如此,坚强刚硬,不论对手是谁,他都针锋相对,勇敢迎战。

他那敏锐的感觉、精确的计算足以在白刃战中击垮任何对手。

但小光毕竟年轻,大局观比起局部战斗显得逊色,思路尚不开阔,运子欠含蓄和弹性。

然而小光的优点太突出,一旦他的优点得到发挥,即能掩盖其一切不足。

再强大的对手,如下到他的路子里,也难以脱身。

杰克·伦敦在其小说中曾描写过一只极其顽强的斗牛狗,再强有力的猛犬只要被它咬住,便很难幸存。

我经常拿这条斗牛狗来比喻小光的风格,这当然不是贬义,但这种比喻欠雅,使一些人难以接受。

不过我始终感到这个比喻再恰当不过了。

然而今天我自己被“斗牛狗”

咬住了。

这是斗牛狗与雪虎1那场生死搏斗的重演。

一旦下到小光的路子里,其结局就不言而喻了。

这只怪我过分自恃,没认真考虑对手的风格,也未充分估量到年轻棋手的迅猛提高。

我微笑着和小光握了手,祝贺他的胜利。

小光是个勤奋好学、谦逊有礼的小伙子,他的身上有不少美德。

看到我所喜爱的年轻棋手的成长,我真为他高兴。

当然,出师不利绝非愉快之事,但在一场大比赛中是要经得起一两次失利的。

我心目中的真正对手只是一个人——聂卫平。

谁料到第三轮我又受挫,对手是16岁的小将马晓春。

小马聪颖过人,近两年棋艺突飞猛进。

他在思考时经常双眼往上而不注视棋盘,这不过是晓春思考时的一个习惯。

然而这种思考方式使不少棋手迷惑不安,常有人要我解释晓春的这一习惯。

我与晓春的这盘棋开局不久即掌握主动,中盘时我发挥了自己攻击的特长取得了优势。

到了一个关键时刻,我面临两条路可选择——一条路可使我平稳地保持优势;另一条路复杂且又冒风险,那是对黑棋进行猛攻。

如攻击中稍有不慎,形势即会逆转。

这种下法因其难度大而对我特别具有诱惑力。

这是条勇敢者之路,是艺术的探索之路,是充满了创造之兴奋也充满了失败之可能的道路。

我从来认为宁愿因为创造而导致失败,也不能因为怕失败而不去创造。

永不失败是永不成功的同义词。

是的,若在平时,我当然会选择这条路。

然而,今天是场重要比赛,比赛的胜负关系到我是否能实现夺回桂冠的目标。

我沉思许久。

是单纯为了胜负呢还是为了追求艺术的真谛?我并非在进行技术的分析,而是在作境界的抉择。

我终于作出了决定,选择了那条复杂而有风险之路。

我想自己下了30年棋,不曾有过畏惧和退缩。

尤其今天在我对面的是位16岁的小伙子,我能为了看重胜负而表现出怯懦吗?如果是国际比赛,那么为了祖国的荣誉是应当慎重地对待胜负的。

如今对着自己的棋友、自己的小辈,我应当给他以怎样的影响呢?一场猛烈的攻击展开了,这是场华丽的歼灭战。

这场歼灭战容不得一丝误算。

遗憾的是我终于产生误算。

这是可以避免又可能发生的误算。

如果避免了,这场精彩的歼灭战是我的一个杰作。

然而这场苦战给我留下的是一张遗憾的棋谱。

输了。

我后悔吗?没有。

比赛中胜负当然重要,艺术也不可忽视。

赢要赢得有艺术,赢要赢得有精神,这样的赢才完美。

说实在的,如果再一次遇上和晓春对局中的局势,再一次面临这种抉择,我必然还会为这而矛盾、斗争。

我很难肯定我将采取什么态度,但我想我恐怕还会采取我这次的态度。

如果再一次因技术上的误算而失利我也不会后悔。

相反,我要是光为了胜负而采取怯懦、保守的态度,那即使赢了,我也会羞惭,也会后悔,也会觉得愧对自我。

第一次人生的关键时刻,每一次大大小小的抉择,其实都是一个能不能自我战胜、能不能超脱的过程。

两场失利使我清晰地意识到,棋坛上我的对手增多了。

年轻棋手往往以令人刮目的速度突现在人们眼前,而且他们的突飞猛进又往往通过一次次比赛强烈地表现出来。

我从心底里为他们的成长叫好。

不过,我虽然失掉两局,信心可没有失掉。

以后还有很多轮比赛,我依然深信能把以后的比赛打好。

的确,我努力地拿下一盘又一盘,至第七轮战胜了我心目中的对手聂卫平。

我算是实现了自己的一个目标,但另一个目标,即夺回桂冠还未实现。

小光和晓春两员小将胜了我之后又先后战胜了聂卫平,显示了真正的实力。

聂卫平在这次比赛中显然发挥不理想,比赛进行至一半他已失去了夺魁的可能性。

晓春有几场未下好,成绩落在我之后。

但小光只受挫一局,他始终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令一个又一个大将订城下之盟。

这好比长跑比赛,我虽然始终紧跟着小光,对他构成了威胁,但我和他之间又始终有那么一段距离。

我无论如何得拚上去!

围棋比赛是马拉松赛,无论是赛一局棋的时间或一次比赛所需的天数,都是漫长的。

因此围棋比赛也是体力、精力和意志力等等因素的比赛。

我很羡慕刘小光、马晓春这样的年轻棋手,一天紧张的比赛下来,他们若无其事。

问他们累否?总是干脆的回答:“不累”

可我呢?疲惫得难以言喻。

我在干校时落下的腰肌劳损也始终不放过我。

一边下棋,一边还要腾出一只手撑着腰部。

对于我这个已经不能不精打细算地使用精力的人,这也要耗去我的些许“库存。

我和华以刚两人同住一室,他也已深感体力不支,只是累的程度稍有不同。

我俩很注意休息,只要有机会就往床上躺着,尽量积蓄哪怕微不足道的体力和精力。

这不能不使我经常回想起杰克·伦敦笔下的老拳击手汤姆·金在拳赛的每一回合开始时,慢腾腾地从他那一角走过去,而在每一回合结束之前,他总是把战斗引到自己的一角,等锣声一响,他就可以立刻坐下。

汤姆·金是多么懂得珍惜自己的每一点体力和精力。

如今我也懂了,但懂得的人往往是可悲的。

这正如经济宽裕的人不懂得俭省,而俭省的人往往是出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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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自我--中国棋院院长陈祖德的围棋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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