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重新获得世界(6)
我总共抱过秋秋多少次?1978年9月,我定于5日去郑州参加全国围棋赛。但敏之快临产了。为了放心起见,我在4日上午将敏之送往妇产医院。谁知中午医院就给我来了电话,我马上赶去。只一会儿,护士抱着刚出生的秋秋来给我看了。他那圆圆的脑袋上是一头乌黑的湿漉漉的头发,他那白皙的皮肤配上红润的小嘴多么可爱。秋秋的眼睛忽张忽合,似乎在跟我说话:爸爸,我早几天出生就是为了和你见上这一面。护士让我看了一会就把孩子抱走了,我只听到自己喊了一声:“护士同志,请把孩子再给我看看。”第二天一早我就赶往郑州。然后刚满月的秋秋就被外婆抱到上海。我和敏之的工作都太忙,无法将孩子留在身边。数月后,我因赛事来到上海后,马上去了岳母家。在我的印象中秋秋始终是刚出生的婴儿。到了岳母家见到一个大得多的幼儿,大脑袋上的一双大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我。他不认识我这个陌生人,我也不知他是谁。“他是谁的孩子?”我问岳母。“这是你自己的孩子嘛。”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两年多来,我和秋秋一共才见过几天呢?当我想到儿子,心里就痛苦不安。但是我随即又会想到未竟的事业,想到还未动手的《回忆录》,我怕是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写了,真是揪心呵!于是我立刻从各种纷乱的思绪中超脱出来,只觉得自己好比一个战士在战斗的紧要时刻,突然发现自己的弹药已所剩无几,而可恶的敌人却蜂拥而来!“敏之,我并不怕死,但我那本《回忆录》一定要写出来。如果我快不行了,没有时间写作了,那你找个录音机,把我想讲的录下来。”现在我可羡慕中江兆民了,他有一年半时间,而我呢?天知道!如果某位医生在此时对我说:“陈祖德,你还有一年半的时间。”我定会跳起来拥抱他。死神终于被击退了,与死神对阵的绝不仅仅是我个人的肌体,而是由很多力量组成的一支壮观的队伍。上海市委和上海市体委对我这个上海围棋手给予很大的关心。尤其是上海的医务人员日以继夜地奋战,传染病科的王主任5个月来几乎所有节假日,包括元旦、春节和“五一”,总要来到我的病房,认真地察看我的病情。我的亲人们、朋友们都尽到了自己所能尽的努力。还有很多素不相识的人们寄来了大量鼓励我的信件,提供了各种治病秘方以及热心地要为我输血。我得到了各种紧缺的而又十分重要的药物,我还得到了比这些药物更为可贵的精神上的慰藉和鼓舞。我真正地意识到我的生命并非只属于陈祖德个人。仅仅是不怕死,那只是初级阶段的超脱,有时甚至只是对病痛的一种解脱。我要坚强地活下去。仅仅为了爱我助我的人们我也得活下去!我知道这种“存活”决计不是轻松的。今后我活着就得不断地和癌症作斗争,不断地自我战胜。老子说:“自知曰明,自胜曰强。”隋代思想家王通说:“自知者英,自胜者雄。”人类正是在不断地发现自己的弱点、缺点,从而不断地战胜自我、超越自我的过程中得以进步的。一个人拚搏的过程就是忘却自我、超越自我的过程。眼看着后起之秀要跑到前面,同样需要超越自我才能大度地欢迎别人战胜自己。作为一个围棋手,我的运动生命是结束了,但这绝非我的终点,而是我新的起点。陈祖德可以不是围棋手,但陈祖德永远是一个围棋工作者。我活下来了。我终于出了医院的大门。看到了那原来是司空见惯而如今一切都那样新鲜、动人、充满生气的街道、商店、行人……我想起美国盲聋女作家海伦·凯勒写的《假如我能看见三天》。我总不止看见三天吧?我从死亡线上又回到了这个世界里。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体味过失去这个世界的滋味,我充分地享受着重新获得这个世界的欢乐!我的心脏在我虚弱的身子里强烈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