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的一些经历(1)
大卫,那时候不叫大卫,叫张治文。
张治文那时候也不是商人,是个画家。
还不能称作画家,是个画画的,也叫做艺术爱好者。
张治文不是上海人。
十年前张治文背着画布画框来到上海时,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
张治文是坐船来的。
那时候的张治文不像十年以后的张治文。
那时的张治文很穷,不能像鸟在天上飞来飞去。
但那时的张治文觉得自己的心像鸟。
张治文在上海的一个弄堂里租了间屋子。
是上海人通常讲的那种亭子间。
亭子间很小,但还结实。
拉开窗帘,可以看到人家房子的客堂一角。
还有一小块蓝天。
张治文搞抽象画。
在张治文的笔下,鸟不是鸟,鸟是一种感觉。
有时候这种感觉是方的,鸟就是方的。
有时候这种感觉是圆的,鸟就是圆的。
有时候没有感觉,鸟就是一团空气。
在张治文的笔下,女人也不是女人。
她们是一些游移的物体,多半是深色。
并且经常在天上飞。
张治文画过一张画。
画面上是两个穿黑色长衣的女人,背影。
她们跪在一个巨大的金色物体上。
远处是庞然的黑色耸立物。
还有像灯光一样刺眼的亮点。
画的题目叫《祈祷者》。
张治文想表现信仰。
就像所有充满激情的年轻人一样,张治文觉得,自己浑身都聚集着一种力量。
因为张治文是个画抽象画的,他就用抽象画来表现这种力量。
如果他是个建筑工人,他就用手里的砖瓦、铁铲来表现这种力量。
如果他是百货店糖果柜的售货员呢,那么他就会觉得:生活就像柜台里的那些糖果那样香甜、单纯。
张治文就这样,浑身充满了一种力量,来到了上海。
他希望在上海寻找一些与现代文明相匹配的题材。
他觉得这样就能扩充那种力量。
张治文看过一些关于老上海的画册与摄影作品。
《黄埔江上的一条舢板》。
讲的是当时轮船驶入黄浦江,旅客并不从虹口英联船坞码头上岸,那里嘈杂、肮脏。
人们宁愿坐舢板到几百码外的外滩。
舢板极其缓慢地驶过苏州河口。
河水是浑浊的。
汽笛在远处长鸣。
语调凄凉。
还有《外滩》。
更像孟买维多利亚时代的道路建筑。
外滩铺上了石块,简洁,宁静。
那时候的居民与他们的夫人们在上面驻足,散步,看上去就像迁徙刚刚完成的鸟群。
还有个管弦乐队演奏亭。
外面是静静等待客人的人力车夫。
车往前倾,两根扶手辕杆顶地,车座上空有一块带流苏的遮篷。
张治文认为这样的上海充满了人文气息。
充满了人性的微妙之处。
但那是以前的、老日子里的上海了。
那么现在的上海呢。
张治文坐的船是在晚上进入上海的。
满眼的灯火。
江上的,陆地上的,还有水里的倒影,地上的倒影。
张治文立刻想起了他的那张画。
他的《祈祷者》。
那些黑色耸立物上,漫布着的金色亮点。
两种景象是如此一致。
张治文非常兴奋。
那时候张治文认为:这就是上海。
那时候张治文还认为:在抽象的意念与具象的上海之间,存在着一种关联。
这种关联无边无形,也是金黄色的。
用现代心理分析的方法来看,那时候的张治文确信: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在精神与物质之间,是一定存在着一条坦途的。
张治文躲在亭子间里画画。
亭子间的月租费,首先大大超出了他的预算。
每天要吃饭喝水,就连青菜也出奇地贵。
他上街体验生活,只要一涉及所谓的现代文明,立刻就有两个字夏天打雷似地滚落了下来:金钱。
越能体现现代文明的地方,它们滚落下来的速度越快、力量越大。
张治文有点懵住了,稍稍受了些打击。
还有一个致命的问题。
没有人要买他的画。
高档的画廊他进不去,一般的老百姓又不喜欢他的画。
他们看不懂他的抽象是什么意思。
他们希望他画一些好看的东西。
比如说,挂在餐厅墙上的水果、鲜花。
挂在儿童房里的向日葵。
还有挂在卧室里的女人体。
“你会画人体吗”
有几个人偷偷问他。
他给他们讲一些关于抽象画的概念。
他说抽象画和写实画是有区别的。
在写实画里,水果就是水果。
鲜花就是鲜花。
向日葵是金色的,一般来说,它们向着太阳。
但在抽象画里面不是这样。
它们是画家精神的一种附着物。
它们常常是扭曲的。
这种扭曲的根源是画家精神的力量。
他们很迷惘,眼神奇特地看着他。
他继续说。
他说抽象画的要素是线条、体积和色彩。
其实它们全都是内心力量的代名词。
根本就不存在看得懂看不懂的问题。
他说只要你心里聚集着这样一种力量,你就能进入抽象画。
“那是一个非常非常美妙的世界”
他说。
但是没有人听他往下说了。
大家都开始有点不耐烦。
他们朝他笑了笑,说行了行了,现在我们都知道你的画是很好的画,是充满力量的画。
我们向你表示祝贺。
现在我们要走了。
他们就全都走开了。
剩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
嘴巴张开着。
有点扭曲。
倒是像一张抽象画。
渐渐的,张治文自己终于真正看懂这张抽象画了。
张治文发现,许多上海人不喜欢抽象的东西,那是一种从骨子里生发出来的感受。
上海人的生活观,其实是相当实际的。
特别是那些正在积累进入“现代文明”
殿堂资本的人。
他们要把事情实际了再实际。
确凿了再确凿。
要把天上的东西拖到地下来。
哪里还容得下抽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