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教堂和信仰有关的几件事情(1)
有时候,安弟和大卫会谈起附近的那座教堂。那通常是两人在衡山路或者茂名北路喝咖啡的时候。逢上不太好的天气,萨克斯手吹着有些伤感的曲子。夜深了。灯光被调节到一个恰当的亮度。又刚好喝了点酒。有一次,他们还看到一辆自行车远远地过来。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男孩子骑着车,女孩子坐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档上。他们远远地过来,像电影里抒情的慢动作。他们远远地过来的时候,街景缓慢往后推移。树、树的影子、新房子、旧房子、灰暗的天空、天空下隆隆的车声,都退到了一个不可知的地方。只剩下了那两个简简单单的人。一个骑着车,一个坐着车,快乐地、抒情地、缓慢地从远处过来。“你看到他们了吗。骑着车的。”安弟说。“看到了。”大卫说:“从我坐的这个位置,应该比你先看到。”都沉默了。后来就讲到了那个教堂。安弟说,有时候礼拜天起床晚了,能听到很响的钟声从远处传过来。好像还有鸽子的声音。鸽子在雨雾里拍动着翅膀。安弟说她知道这钟声就是从附近那个教堂里传过来的。安弟说那个教堂平时很荒凉。到了礼拜或者圣诞的时候,又不近情理地挤。安弟说她楼下有个邻居老太太,每逢礼拜,就上楼来叫安弟同去教堂做礼拜。她对安弟说,她是每星期都要去做礼拜的,然后在回家的路上顺带捎回几斤肋条煮汤。安弟知道她是从外地流落到这个城市的,年轻时遭丈夫的虐待,前两年又差点被养子用被条勒死。她有一只眼睛患着严重的白内障,在亮光下看去极为可怖。安弟说后来只要从那个教堂门口走过,就会下意识地朝它多看几眼。那是个外观与内部都相当简单的教堂。门前种了排树,隔开这排树就是人来车往的街市。安弟说她站在教堂门口,看到云层渐渐地压下来,压在教堂穹窿的弯顶那里。安弟说,那时候她心里想着一个问题:老太太究竟能从那里面得到什么样的东西。安弟问大卫:“你知道吗?”大卫摇摇头。大卫说他现在无法回答这种虚幻的问题。他以前是虚幻的,但他发现虚幻解决不了问题。现在他现实了,但现实只是现实,现实让他安身立命,却无法给予更多。站在现实的立场上,他却变得更加虚幻了。大卫说这几年他去过一些国家,这些国家都有很多或大或小的教堂。在那些高大或者不那么高大,但无一例外感觉漫长的回廊里,悬挂了很多宗教革命前的圣像、圣画、圣坛、浮雕和雕塑。巨大的受难的耶稣睁着痛苦的眼睛,浑身血迹斑斑,血从钉子眼里渗出,顺着**的双足滴下来。大卫说他会在那些耶稣像前面站上很久。他看到很多人从那些耶稣像面前走过去,各种种族、各种肤色、各种年龄,美丑不一的,贫富不均的。但他们看上去都很安详。大卫说有一次他去问一个右腿微瘸的中年人。他说:“你经常来这个教堂吗?”中年人说:“是的,经常来。”大卫又问:“为什么经常来教堂呢?从教堂里你能得到什么呢?”中年人回答说:“能看到上帝。”中年人还说:“有的人一开始就能看到上帝,还有的人开始时或许看不到,但慢慢的就能看到了。”大卫说,他和那个中年人在教堂的回廊上来来回回走了很久。回廊上所有的圣画都围绕着耶稣受难的内容。或是耶稣与玛丽亚的送别,那是耶稣即将走上十字架时的情景。或是耶稣复活时,玛丽亚拥他在膝上,如同婴儿。或者就是耶稣受难的整个过程。鲜血。鲜血,还有苦难。大卫说他那时候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真的是恐惧。那种恐惧是陌生的,但恐惧的感受是真实的。大卫说他问那个中年人:“难道你一点都不感到恐惧吗?”中年人回答说:“开始时是感到恐惧的。非但恐惧,而且悲凉。可是,以后,我花费了许多年的时光,终于从中获得了更多的智慧和温情。”大卫说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中年人能在那样阴森恐怖的地方,感受到温情这种东西。就像人在最黑暗的地方看到了光。那么光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从他的内心吗,还是从那个虚无的上帝那里?大卫说这是他想不通的地方。大卫说因为他想不通这些,所以他也无法回答老太太能从教堂里得到什么东西这个问题。有些事情大卫没有说。有些事情大卫确实想了很久。他画抽象画的时候在想,他到广告公司打工的时候在想,他爱上王小蕊的时候在想,他看到王小蕊做了别人情妇的时候也在想。但他从来就没有想出过答案。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几乎已经接近那个答案了,比如说,第一次和王小蕊躺在他的蓝格子被单上时,他就有这种接近的感觉。他记得当时他对王小蕊说:我看到光了。王小蕊感到很奇怪,王小蕊问:哪里?什么光?他就说:从你的每一根头发丝里。从一个看不到的地方。但是后来他就看不到光了。他收到王小蕊写自南方的那封信时,更是感到漆黑一片。大卫不知道怎样永远感受到那种光芒的存在。如果说,他拥有爱的时候能感觉到它,那么,有朝一日,总会有那么一天,他失去了爱……还有钞票。那种厚厚的由特殊纸张制成的钞票,他没有它的时候、得到它的时候、或者干脆把它扔出去的时候,都从来没有过那种心沐阳光的感觉。虽然说,这么多年,他终于知道:他缺少不了它。所有的一切都在印证这个最简单的道理。但这个最简单的道理,同样与光芒的来源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