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另一面
有些时候,天上下下小雨,夜色特别浓、特别深,心情格外好或者格外不好的时候,王小蕊也会在十宝街上重新走一走。倒不是为了情调。十宝街天生不是一条与情调有关的街道。这种情形,与王小蕊倒是相似的。十宝街只是一个测温仪,是春江水暖里的那只鸭子。对于天生的、朴素的、现实主义的唯物论者---王小蕊来说,十宝街是她感知现实的最可信的标准。王小蕊发现十宝街有了非常大的变化。那些咖啡馆、酒吧和古玩店大都还在,但店名好多都改掉了,老板也换成了生面孔。大多数店好像仍然用小姐,但不是那样年轻了,也不是一套班子的女学生。或许也就是女学生吧,但不是十年前的那种女学生了。再没有人穿那种廉价的尖头亮漆大红色皮鞋了。因此说,看不大出她们的身份。她们的头发倒是变了颜色。黄色的,浅黄色的,赭黄色的,栗壳色的,暗红色的。五彩斑斓。她们的神态也彻底地与国际接轨了。没有了那种惶惑与不安,一切都很司空见惯的样子。看到王小蕊进来,或者在店门口徘徊,她们个个眼似刀剑地横竖一扫。那眼光,倒令王小蕊无端地心头一凛。这都是些什么样的女孩子呵。开始时王小蕊感到她们熟悉。后来觉得她们其实是陌生的。又是一代新人了。她们的世界,王小蕊她们又无法理解了。那条曾经长满眼睛和嘴巴的十宝街,现在闭上了眼睛,也闭上了嘴巴。十宝街最具功用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千千万万条十宝街成长了起来。它重新成为了城市的一个普通角落---甚至略微地有些滞后。人们踩着它的肩膀走过了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它用了太多的气力,现在感到有些累了。就像王小蕊的一些奇特的感受。她站在十宝街的树荫下面,想起了南方的那些时光。她想起有一次过年的时候,她在南方的一家储蓄所里拿钱。在她的身边,站满了许多从银行里提取存款的小姐。她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很显然,她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城市,有着不同的生活背景。她们有的看上去看漂亮,有的看上去不很漂亮,有的甚至干脆就不漂亮。但她们都有钱。她们来钱的渠道有的是隐秘的,有的则是公开的秘密。那一天她们汇聚到了一起。就像一个时代的特殊场景。现在王小蕊想起那个纷乱的场面时,总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或许也有些老了。走到今天,她也用了太多的气力。现在时代又脚步如飞地向前去了。把那些记忆里的场景、把她以及她脚下的十宝街扔在了后面。有一次,王小蕊还请她母亲到十宝街喝了次下午茶。是个僻静的小茶馆。红木小桌,上面铺着蓝印花的台布。王小蕊觉得母亲老了。又老又瘦。不免心里有些心酸。王小蕊便问母亲生活得好不好,还问那个老出纳也好不好,两个人在一起是不是过得惯。母亲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接着说道:“我倒是无所谓了,也就是过过日子、伴伴老罢了。倒是你,也该要成个家了。”王小蕊低着头。没有说话。又过了会儿,王小蕊抬头朝她母亲笑了笑,说道:“我现在挺好的。”“女人总要成家的。”她母亲说道。她母亲原本有意要把这个话题接着往下说,见王小蕊脸色突然有些不好看,心里便有些不安。她虽然本能地觉得,王小蕊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完全超出了她的生**验的。但有些话,她心里想问,又有些不敢。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敢。现在王小蕊在十宝街的哪家咖啡馆酒吧坐下来的时候,谁还能想到当初那个微胖的、头上顶着“飞机翘”、脚上穿着红皮鞋的小女孩。倒是她自己,偶尔会想到一些什么。比如说,想到那些男人,想到艾温公寓。有些男人是她曾经喜欢的,有些则不。有些男人伤害了她,有些则是她伤害了人家。现在,她都记不大清楚了。但王小蕊仍然觉得自己是个简单的人,从头到尾,她遵循的是现实主义的原则。她当然有着伤痛。但归根到底,她认为这是现实的伤痛。她在十宝街的灯红酒绿里坐下来。点上一根烟。十宝街变了。十宝街的歌声却没有变。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在不变的歌声中,在慢慢升起的烟雾里,她看到了海边的漂亮的艾温公寓。她感到有些欣慰。在这个虚无的世界里。只有艾温公寓是现实的。是她安身立命的东西。男人可比不了它。她掐灭手里的烟头。换一只手,又点上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