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后五个月(2)
汽车开出隧道,驾驶员凭空感叹了一句:做人真是辛苦。车厢里的人都笑起来。我看到头顶上的高架,心一松,也笑了。我在人民广场下车,看见A。他把手插在裤袋里,又马上拿出来,对我招招手。于是我走过去,撞到擦到一个又一个人。我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谢谢世界末日,谢谢它没有那么快就来——这是我有生以来所遇到过的最幸运的事,比中福利彩票还要幸运。可是我怎么对A把这一切都说清楚呢?A说:“怎么那么慢?”我说:“车子在隧道口堵住了。你有没有发现隧道是很吓人的?”A笑起来说:“你真是有空。”“呸,”我说,“我没空。”他总是对我的话缺乏重视。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们开始往前走去。也许说往前走是不正确的,因为我们根本没有目的地,所以也说不上前后。我们只是开始走路而已,也许是前进,也许是倒退。无所谓。A问我:“你为什么这样喜欢走路?”我说:“不知道呀。不知道呀。为什么呢?唉,知道就好了。”他说:“知道了就可以改了。”我很轻很轻地说:“是的。”好像我和他今天都正好在走路的状态里面,一上来就那么沉重。我说不上这是好还是不好。我们渐渐偏离了延安东路的轨道,走到旁边的小马路上去。有的人很讨厌高架桥下面的大马路,我倒不是。尤其是每次走在黄浦区的高架下面,我总是会想起71路——它朝外滩开,每次开进黄浦区,总要放一段录音说:您已进入黄浦区,该区正在建设什么什么卫生文明示范区,希望您遵守七不规范。听上去黄浦区是一个有很严重的洁癖的区。不过我知道,A是不喜欢这种大马路的。C总是说,A是一个最最讲究的人。第一次听说时,我还很惊讶地问C何以见得,C看看我,说,那当然。——似乎这是一件毋庸置疑的事。我们从黄浦区走到卢湾区。卢湾区有那么多又细又弯的小马路,走得我头晕目眩。A带我在思南路上来来回回地走,一遍又一遍地看那些大房子。那都是解放前盖在这里的,里面曾经住着可以整天谈恋爱的有钱人,罗密欧与朱丽叶。我说:“我真是喜欢他们院子里的大树。我最好也有这种树,树上爬着许多毛毛虫。”A说:“那你就去跟主人说,叫他们把树卖给你好了。”我把眼光从灰绿色的墙壁上移开,去看A。一望而知他是多么喜欢这里,这些沉默的忧郁的大房子。我说:“你不要不好意思么,喜欢就喜欢呗。”真滑稽,我居然说“喜欢就喜欢呗”,我说“呗”——我怎么从来也没有说过“呗”呢?真的没有说过。A说:“要是我有这么一幢房子,我就要订许许多多报纸,每天傍晚回家,一开门,脚下面踩的都是《新民晚报》、《解放日报》、《申江服务导报》。”我想象着A拿一大把钥匙稀里哗啦地开门,随即报纸像小猫一样涌到他的脚边,他就叹了口气:唉。我想那个时候的A一定非常非常苦恼,像永远生活在更年期那样苦恼。我说:“我还是最喜欢《申江服务导报》。”A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说:“没问题。”什么叫没问题?思南路上人非常少,既没有节日气氛,也没有世界末日的气氛。后来,我终于和A离开了思南路。我又开始敲打路边的每一棵行道树,就像这样一棵,一棵,一棵……很有节奏地敲打下去。A说:“你这个人为什么那么闲的啦?”我说:“嗳,是的。我就是的。”A说:“唉。”他苦恼起来的样子有点像小熊维尼:眉头微微地茫然地皱着,两只眼睛靠拢到一起,永远无限靠拢,永远无法合拢。我爱小熊维尼。我们离开思南路的时候,黄昏已经逼近了。1999年还剩不多的几个小时。A说:“让我来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说着拉拉我的手,一笑。A带我去的是一个什么好地方呢?是什么好地方,一定要在世界末日到来以前——或者说,在世界末日的这一天——去看呢?总之,既然是有一个地方要去,那么心就很安,知道世界末日不会马上就来——我现在知道,世界末日是不会在半路上来的,它要来,总是早会挑一个大家的手脚都凭空荡下来了的时候。世界末日就是这么好,是世界上最最好的东西。A带我去的是一幢非常非常老的房子,典型的解放前外国人住的高级公寓。它站在复兴路上,在它的前面是高架,更前面一点就是复兴公园。可是这幢房子好像对复兴路、高架、复兴公园这些东西统统置之不理。我们站在房子的大门口,肩并肩朝里看着——里面是一个昏暗的门厅,通向一座楼梯,楼梯背后的大窗户衬着铸铁的花样纷繁的栏杆,恍惚间隐隐约约有无数细小的铁屑纷纷落下。我和A依旧静静站在房子外面。A说:“从前这里是法租界。”顿了顿,又十分强调地重复一遍:“法租界噢。”说完,我们就走进门去了。其实我明白A强调这里过去是法租界的意思,但是那种意思确切到底是什么,我说不出来。门厅里铺着小块马赛克,拼出来好看的几何图形,过了那么久——不知道有多久——还是非常精致好看。铸铁雕花的楼梯,一级一级,爬到香酥的昏暗里。A在我前面走,牵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一步跨一级。每一个楼梯口装着一个很黯淡的赤膊灯泡,把黄色墙壁照得更加黄澄澄的——除了被它照亮的那一小块空间之外,楼房的大部分都深陷在黑暗里。A说:“这种地方,哪里都可以藏几个鬼魂。”我身上冷起来,说:“屁!”他嘿嘿地笑,说:“不骗你。为什么要骗你?鬼么也没有什么好怕的。鬼要来找你,不过是想问你要点东西。你好好对它说,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它就会走了。你以为鬼都像你一样不讲道理吗?”我大叫一声,像个皮球一样蹦到A的怀抱里。A伸手摸摸我的头,带我继续往楼上走,笑眯眯地说:“哈哈,阴谋得逞。”我愣了一下,抬头看到他在很恶地笑。于是我也很恶地笑起来,说:“屁!你以为我就不是预谋的吗?”他也愣了一下,没话回答,只好叹气道:“啊呀,小姑娘不要总是屁屁屁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