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后五个月(3)
B从头到脚哆嗦了一下——她的身体对这句话的反应强烈得超出了我能够理解的范围。她抬头直僵僵地瞪着C,C也瞪着她。一群和我们年龄相仿的人唱着歌走过去了,每个人都回头看了他俩一眼。在泛光灯的渲染下,他们两个人看着就像一对冰凉的鬼魂。B的脸铮铮发亮,仿佛一面破碎镜子里的倒影。她的眼神残酷萧索,望着C就好像他站在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她失去尽头地望着他、失去呼吸地望着他。我突然意识到,她的手还握着我的手,不知从何时起变得滚烫——我从来没有碰过那么烫、烫得果真要烧起来的手。随后B的神色模糊了,似乎她的精神一下子从冰山坠落到沼泽里。她整个人都掉了下来、冷了下来。她的肌肉松弛下来,于是脸上糊里糊涂地出现了几许笑意。她依旧望着C,但是眼睛已经灰了。片刻,她说:“我没有这样。”说着笑笑,笑得我在一旁都要哭出来了。C的脸色也掉了下来,面孔又白又干,轻声叹着气,说:“你不要这样……”A走过来丁。几乎是与此同时,有人分别在B、C和我的背上拍了一下。我们三个都吓坏了,扭头一看,是D、E、F两男一女——那也是我们高中里要好的同学。C脸色一变,笑道:“你们人倒蛮齐的嘛。”F说:“你们还要齐嘛。”说完自己先大笑。D说:“哦哟,刚才我们还在说,那么多人,多半是找不到你们的。谁知一来就看到了。可见我们几个人是要好呀。”A笑眯眯地说:“是的呀。今天很顺利的嘛。”E抢上前,说:“看上去我们明年都要发财了。”F在E头上一敲,笑道:“是呀。我们等一会儿趁你不注意,把你杀了,顺便劫财劫色,我们不是都发财了吗?”E啐道:“呸!你是女的呀,要劫色,当然你首当其冲喽。”大家都笑了,B在我身边,好像也笑了几声。于是A、C、D、E都走到前面去,乱哄哄地挤成一团。F也一定要跟上去,一堆男的里只有她一个女的,穿着米白的衣服跑过来跑过去,乐得不得了。B说:“你看呀,已经半年了,她怎么一点也不变的啦?”“你说谁?”我问,“杜霜晓啊?”杜霜晓是F的名字——起得有点太清净了,连她自己也觉得不衬自己这种人。B说:“唉。杜霜晓是厉害呀。”B的脸看起来湿濡濡的,白、凉、软弱没有表情,好像一碗冷粥。我往前看看C。他们一大堆人,走得很快,在人丛里时隐时现。外滩的气氛已经强烈到了一定程度——像A说的,随时可能有人在你身边打起来。那么多灯照着我们的脚下和我们的头顶,世界显得不黑不白,到处闪着跳过一团、一团、一团的光,水平地飞快地从你眼前滑行过去,隐约留下一条黏腻的痕迹,仿佛到处飘着粉红色的痰。我还是一直地握着B的手——她的手这这会儿又变冷了。我说:“舒美,你和张斓怎么了?”“你没有看出来吗?”“我不敢想。”我说。B笑了笑,把掉到脸上的头发甩到一边去,说:“你想好了。随便你怎么想,想了也可以说出来。你为什么总是胆子这么小呢?”我还是握着她的手。她的手软得一点骨头也没有,在我手里就像攥了一块湿毛巾。我说:“可是刚才在麦当劳,你们不是很好的吗?”她转过脸看着我,伸出另一只手,摸摸我的头,说:“解颐,真的,别那么相信我。那算不了什么。”她扬起头看看在灯光的无情驱逐下逃得很远很远的天空,叹气,说:“你也该醒醒了。”她叫我不要相信她。我不由想起很久以前,A对我说过,叫我不要和刘舒美那么要好。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A会这样说,但是此时此刻,我反而更紧地抓住了B的手。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晚上我总是没有机会和A好好说话。所有人都很激动——包括我们以及我们不认识的那些人,包括那些终于打起来的人。到九点半的时候,A转过头对我说,喏,警察已经把所有路口封起来了,这下他们进不来了。我问,他们是谁?A说,他们么就是除了我们之外所有的人。我一直在想,除了我们之外所有的人都是谁?想到最后没有想下去,忘了。我握着B的手,心里也很兴奋——就是为2000年即将到来以及我们幸运地没有被封在外滩之外而兴奋——但是因为B的原因,我的兴奋像个木头人一样,一牵一牵的。我兴奋得不大舒服。B其实也挺兴奋,也是为了和我相同的原因。她的兴奋被又湿又凉的失恋捂着,闷闷的,即将断气的样子。离零点还差二十分钟的时候,我们大家都站定了。是A提出不要再走来走去的建议的,他说,再走来走去,我们要被别人骂的。D撩撩袖子,说,那最好了,大家那么开心,不打一架怎么行?我马上说,好的好的,那最好了!我们都是一副铁了心胡闹的样子,伸出腿在人堆里踢过来踢过去,一人踢一腿。A走到我面前,说,好了好了,好了呀。伸手摸摸我的头。我做个踢他的动作,实际上没有踢到。突然之间,我失去了踢他、跟他胡闹耍赖的勇气,我定定望着他的眼睛——也许只不过是半秒的时间,但是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明白……于是我悲伤了起来,悲不自胜——我为什么不悲伤呢?在我们的身体里面,在我们的生命里面,有一些多么好的东西正在流逝啊!我为什么不悲伤呢?就要流尽了,就要没了……只剩下二十分钟而已……我望着A,悲伤得摇摇晃晃,A暗暗把我的手很慢很慢地握了握,帮助我不要立刻让眼泪流出来。亲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