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八十二章宾主尽欢】
摇曳的桂花树下,杜仲穿一袭墨青色长袍,身姿挺拔,和煦的暖阳自斑驳的枝桠间投射到他脸上,柔和了脸庞的冷硬,微微弯起的唇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怎麽这个时候回来?」易楚走到树下,仰头看他,欢喜由心底自然而然流淌出来,毫不掩饰地呈现在他面前。
秋风徐起,米白色的桂花随风飘摇,落在她的发间,杜仲伸手拈起,放在鼻端轻嗅,笑着道:「宫里打发人来宣我进宫面圣,回来换朝服。」
「怎不早说?」易楚有些急了,「让人等久了怕会埋怨。」
她回转身便要进屋,水绿色的罗裙旋开如同初绽的牵牛花。
「慢点。」杜仲揽住她的腕,柔声说道:「俞桦在陪着说话,不用着急,你今天有没有累着?若是身子乏了,就让阿俏帮着待客。」
易楚浅笑着点头,「好。」
隔着明亮的玻璃窗,陈芙听不到他们在说什麽,却把杜仲的神情清清楚楚看在眼底,在他眉眼间的华光流转与唇齿间的温柔笑意,似是有一根扯不断的线,牢牢系在她的心头。
看那仪态分明是儒雅温文,眉目间却隐着不容忽视的桀骜与冷硬,儒雅与刚毅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在他身上合二为一,格外教人心动。
此时,易楚轻轻挣脱杜仲的手,提着裙角往屋里走,杜仲望着她的身影,慢慢转过了头。
像是猜测到了什麽,陈芙莫名开始紧张起来,一颗心怦怦跳得又急又快,彷佛下一刻就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一般。
四目交接,她尚来不及摆出率真的笑容,便被杜仲的眸光吓住。
那双眼十分黑亮,却似出鞘的剑,正冷冷闪着寒意。
已近正午,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屋内,大炕上暖融融的,她却感到彻骨的冷寒自心头沁出,极快速蔓延到全身,以至於四肢僵硬得没法移动。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易楚伸手撩开门帘进来,并未注意到陈芙的异样,只温声解释道:「伯爷要出门,回来找件衣服。」
陈芙这才回过神来,勉强笑问:「我在这里不方便,是不是要回避一下?」
「不用。」易楚浅笑,闪身进了内室,没多久就拎着蓝布包裹出来。
陈芙再不敢往外窥视,垂首瞧着炕桌上摆放的茶盏点心,甜白瓷的茶盏上面描绘着三两枝竹叶,茶汤澄碧清澈,碧绿的茶叶根根直立,是极好的信阳毛尖,茶香嫋嫋,入口清香绵长,沁人心脾。
她清楚记得,宫宴那天,易楚连鼎鼎有名的冻顶乌龙都不认识,还错将饭後的雨花茶当成了毛尖,可是短短数月,她已经能够沏出这样火候极好的茶,原本上不得台面的医家女也学会贵族女子的风雅了。
她说不清这是什麽样的感觉,心里似乎有东西轰然倒塌,另外又有着什麽屹立长存。
易楚送走杜仲回来,笑盈盈地端起陈芙面前的茶盏,「冷茶喝不得,重新给你换杯热的。」也不指使丫鬟,迳自续了热茶。
滚烫的水散着热气,陈芙用双手捧着茶盏,暖意自掌心缓缓沁入五脏六腑,心渐渐沉静下来。
自己这是怎麽了,平常不是最讨厌跟别人抢男人的女子吗?
数年前,姊姊曾回家哭诉,说成亲不过七八个月,姊夫就收了两个通房,一边哭一边骂那两人不知羞耻,当着主母的面就勾引男人。
娘亲无奈地劝说,男人都是这样,哪有不偷腥的猫。
姊姊便说道:「但凡是个良家女子,谁会去招惹别人家的男人?那两人就是天生下贱。」
她那时候年纪尚小,只听了个大概,却也知道以後千万不要做那种被人唾骂的下贱女子。
後来,她渐渐长大,姊姊再不曾在娘亲面前哭诉过,直到如今,即便听说过了正月要选秀,姊姊也只是淡淡一笑。
但是她知道,姊姊苦在心里。
她曾经跟吴韵婷私下聊过,将来要找个对自己一心一意的人,还要好好管束身边的丫鬟,不能让她们起了不该起的心思,还一起狠狠咒骂那些明知男人有妻室还腆着脸硬往上贴的女人。
思及此,陈芙惶然心惊,自己方才那般作为与那些女子又有什麽不同,不也成了别人口中唾骂轻视的贱人?
贵族圈里的夫人最痛恨这个,即便她们不会当着姊姊的面议论,私下里定也少不了轻慢之词,届时,自己又如何在公孙王侯之家行走?
一念错,步步错。
陈芙禁不住冷汗涔涔,连喝了好几口茶才压下心中的惊慌。
易楚看在眼里,问道:「你的脸色不好,可是哪里不舒服?」说着便伸手执起陈芙的腕,道:「我替你试试脉吧。」
她的声音亲切温柔,眸光坦荡大方,陈芙深吸口气,说道:「这几天夜里睡不好,家里正给我说亲,心里烦得很。」
易楚讶异地看她一眼,又细细地试了脉,「脉象极好,先前的寒毒也清了。」转而又柔声说道:「女子都要经过这一遭,思虑太多恐怕伤身,文定伯夫人跟皇后娘娘定然会替你选个极好的人家,你且放宽心。」
陈芙却蓦地红了眼圈,哽咽道:「我不求那个人有多麽显赫的家世或多麽尊贵的地位,只希望能像夫人这般,有个知情知意的人,便是清苦点也没什麽。只是……」
依着她的家世还有姊姊的心思,又岂会找个名声不显的人家?而放眼京城,年龄相当的公子少爷们,身边清静的又有几人,何况姊姊对杜仲仍未死心吧?
自从姊夫成了皇上,姊姊在家里的地位越发加重,便是娘亲也不太违逆,倘若姊姊非要一意孤行,她又该如何?
再者说,杜仲对自己有意倒还罢了,可适才他那冷寒的眼神分明暗含了告诫与警告,根本全无情意,与他在易楚面前的神情截然不同,她就是再傻也不会赔了名声去倒贴一个对自己无心的人。
易楚看着陈芙落泪,轻轻叹了口气,女子的亲事本就是慎之又慎的事,何况陈芙这般的家世,更是要方方面面全都考虑周全才是,所以她的要求看着简单,想要满足却是难。
易楚帮不上忙,只能温言劝着,等陈芙止了泪,便亲手端来温水,挽起袖子伺候她洗漱,又帮她重新敷粉梳头。
易楚梳头的手艺仍不算好,唯一精通的就是圆髻,想要梳成陈芙先前的垂云髻却是困难。
陈芙忍不住笑,接过梳子,问道:「夫人平日是丫鬟梳头?」
易楚笑道:「大多是自己梳,外出或者待客时是丫鬟帮着,不过她们的手艺也算不上好,可是相处了这些时日,情分总是有的。」说着又将陈芙卸下的钗簪一样样帮她戴上。
易楚亲力亲为惯了,陈芙看着却颇多感触。
头一次见面,易楚就替她诊脉,还提醒她要清了她体内的寒毒,後来见面也总是温和亲切,今天竟然还亲自帮她洗漱,身为一品夫人能这般诚挚地对待自己,原本是刻意的接近,现在倒是从内心里真正愿意亲近。
这段插曲过去,已近晌午,快到了摆饭的时候,易楚身为主人,总不好一直不露面,便笑着道:「午饭摆在澄碧亭,咱们这就过去吧。」
陈芙哭过这一场,已消了心里的杂念,心情松快许多,欣然应允。
冬雨陪着陈芙的丫鬟在廊前说话,见两人出来,各自跟在主子身後。
花园里的牌局已经散了,林二太太满面红光喜气洋洋的,想必这几把手气不错,已经回了本,薛琴脸上则是挂着别有意味的笑容。
杜俏无奈地跟易楚嘀咕道:「平常在家里也没觉得眼皮子这麽浅,不过就是百八十两银子,非得赢回来才行,不回本还不让散,自己赢了钱又马上退了,也不管人家薛琴还输着,真是上不得台面。」
易楚知道她说的是林二太太,也不好妄加议论,只道:「都是玩乐的事,薛琴未必会放在心上。」
杜俏冷哼一声,「薛琴不计较是看在你跟大哥的面子上,要是真的传出去,丢的还是我们威远侯府的脸,这事可不能瞒着老夫人。」
易楚急忙道:「要说也不能从你嘴里传出去。」
杜俏看她一眼,笑了,「嫂子放心,我又不是傻的,我知道怎麽办。」突然又哑了声,支支吾吾地说:「之前我想岔了,也做错了许多事,嫂子别与我计较。」
易楚拉着她的手,诚挚地说:「相公说,他只有你一个亲人,而且你帮我许多,我得好好谢你……」
话未说完,就听那边草地上又喧闹起来,却是几人七手八脚地往陈芙头上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