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望着你(1)
将最后一幅画画完后,我安静地躺在罗慢身边,给他讲剩下来的故事,可是听到最后,他却问:“结局呢?”我摇摇头:“现在,这个故事还没有结局。”夜里,在甜腻的海风和昆虫的鸣叫声里,我穿过三角梅丛往回走,田埂上的光线很弱,只能看见地里鲜艳的花骨朵露出漂亮的姿态在微风中来回曳摆不定。隔着两片树林的亚龙湾在远远的背后,像一个沉睡的老头,缓缓地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地上有些湿粘,拖鞋踩在上面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我的步子在田埂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浅浅的脚印。没过多久,我脱掉拖鞋拎在手里,想听听脚底板踩泥水的声音,我将衬衫的下摆撩起来扎好,露出小小的白腹,明晃晃的。泥水里传来潮湿阴凉,可底下的泥土却依旧带着热量,踩上去柔软温热,溅开来几片浑浊的小花,暗淡无光。我的画已经画完,那画外故事的结局也将到来。我坐在农舍二楼的房间里,翻看完订成册子后的画,罗慢说得没错,它们连成并不完整的故事。我闭起眼睛,舒缓一口气,从自己的回忆里走出来。周乾正坐在阳台上,远远地看着海那边。我招呼他进来,坐在我身边,将画册递给他,然后起身走到阳台上。坐下,看远处的海,还有随着快艇飞起来的降落伞。降落伞下的小人变成一个个黑点,有节奏地在海上飞翔着。我听见搁放在床上的画册发出“刷刷”的翻页声,回过头去,那些画面被风驱赶,一页一页地飞着。周乾只是呆滞地看着画册,并没有伸手去翻动细看,它们像小时候在书角上画过的动作小人那般在一次一次快速翻动中变成连贯画面,富有节奏地上演。我走过去,将册子合起来,抱在怀里。然后从桌上拿起烟和火柴,坐回到阳台上抽烟,阳台的角落里是一小盆秋麒麟草,正在台风过后的好天气里欣旺生长。楼下木瓜棚上的叶苗开始张开曲卷的身体,慢慢地爬过尼龙绳。第二天一早,周乾收拾衣服,只简单地留下一张字条便就又一次抽身离开。按着字条上的地址,我在亚龙湾娱乐城边上的一排粉绿色低矮房子里,找到了那间宿舍。屋子不大,却比想象中的要干净,三张床首尾相连地绑在一起。一进门,是一股浓烈的跌打损伤膏的味道,一个男人正靠在床上给自己的伤口涂红药水,另一个则刚从胳膊上撕下一块膏药。周乾不在。里面的人说:“今晚周乾有比赛,但现在他走开了。”我退身出来,走到附近的海滩上坐一坐,像刚来时那样坐在一把葫芦叶伞下看岸边来回奔跑的小孩。他们的手里是一袋袋贝壳和海螺,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朦朦胧胧地有水气。海边的温度开始渐渐升高,一转眼,春天也要过去。在岸边坐下后,我将手臂塞进岸沙里,表面是滚烫的,有些灼人,可里面却是冰凉,湿漉漉带有些地表水。身旁躺着的男男女女,皮肤不再是冬天的浅红色,他们涂上防晒油,背部朝上地平躺在岸沙上,像一条搁浅的鲸鱼,却毫不慌张地喘息,皮肤是浅褐色的。我掏出手机,慢慢地在上面打信息:郁,你好吗?快乐吗?我始终觉得他还在我身边,一步都不曾离开过,虽然许或带走了骨灰,可我知道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灵魂,他一定会来看我一眼,只是我看不见他。海水是湛蓝里带着近岸的浅绿色,在白色岸沙的陪衬下美得悄无声息。远远地,在岸沙那头是一群比基尼小姐,嘻笑靥靥地打着排球。从她们身边开过一辆辆沙滩摩托,上面的男人们吹着口哨,摇摇摆摆地在沙子上留下两道轮胎的印记。黑乎乎的小孩拿着满满一袋贝壳又一次跑来,他眯起眼睛伸出两只手:“十块!”我看着他,好笑地摇摇头,这是第六次他向我兜售贝壳。我戴起太阳眼镜,躺下,岸沙的温度透过头发送到头皮上,微微刺痛,海水在脚的那边一点一点地靠近,然后胆怯地退去。我将脸贴在沙子上,它们包裹着吸收来的温度粘在上面。我伸出舌头,想尝一尝它们的味道,却发现竟是淡而无味的,没有海水的咸涩,便只好站起身来,走到海里,将脸埋进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