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建元三十五年,冬。
天上的云乌压压地沉下来,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偏生天又冷得厉害,张开嘴呵一口气似乎都能结成冰。
玉珺是被冻醒的,当下只觉得冷得厉害,那股寒意彷佛沁进了骨子里,一下下划拉着,驱都驱不走,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迷迷糊糊地喊了几句冬梅,半晌却无人应。
她挣扎着睁开眼睛,小小的屋子一眼就能望见窗户,就这麽大剌剌地敞开着,冷风呼呼地灌进来,怨不得她冷得只觉得骨头里都灌了风。身上盖着薄薄的一层冬被压根捂不住暖,这一冷,整个人都觉得饿得慌。
病得久了,脑子里似是塞满了浆糊,昏昏沉沉,不知时日。冷风一吹,她却突然有些清醒,而後却只能自嘲地笑笑,抬了声又唤道:「冬梅、冬梅……」
毫无动静。
玉珺挣扎着坐起来,可是一个失力,她又跌坐回去。两条腿全然无力,像是失了生机一般,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站起来是什麽感觉,甚至忘记了自由行走是何等的畅快。
一年以前,她偶得风寒,那病却如泰山压顶,一日重过一日。直到有一天,她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双脚废了,那日起,她再没能下地。
玉珺抬眼望向窗外,一树梅花盛开,红得耀眼,树下站着两个丫鬟,其中一个望见她,赶忙拉了拉身旁的人。
那人回头看她,懊恼地蹙了眉头,不耐道:「什麽三奶奶不三奶奶的,你没听咱们三爷说吗,她就是个晦气的女人!我是倒了八辈子的血楣,才来伺候这样的一个倒楣鬼!」
「别这麽说。」另外一个丫鬟压低了声音道:「冬梅姐,三奶奶再不好,她也是个主子。」
「什麽破主子!」冬梅扬了声音道:「夏雪,你是不知道她的底细,从前咱们三公子风流,她不闻不问甚是通情达理,对咱们也好,我还怜悯她,觉得是咱们三爷对不起她。如今我才知道,她压根不是什麽正经人家的姑娘,是窑子里出来的花魁姑娘!」
「你这话可不能浑说!」夏雪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道:「三奶奶分明是威武将军家的千金,怎麽会是花魁。」
「京师都传遍了,怎麽可能有错。」冬梅不屑地呶了呶嘴,「你出去问问,看看哪个不知道这件事儿的。威武将军府里发了话,说是这位三奶奶来路不明、身分不清,从前是假造了身分认了威武将军为父。你看她,好端端地成了废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谎话说得多了,遭了报应。」
夏雪一回头,就见玉珺面色苍白如纸,竟是愣在原地。这位三奶奶,从前是花儿一样的人,一年前突然病重废了双腿,至此一日日消沉下去,如今也是形容枯槁,府里上下也不把她放在眼里。前些时候大夫说她撑不了多久,如今又有这样的传言……夏雪心生不忍,低声道:「主子的事儿哪儿容得咱们编排的,方才三爷似乎叫你,你不去看看吗?」
冬梅咋呼了一声,赶忙反身出了院子。夏雪愣了愣,到底还是走到了屋前,替玉珺将门窗掩上。只是掩门时,却听到多日未曾开口的主子在那低低浅浅地笑,笑声里透着股凉意和悲切,配着这天寒地冻的气候,让人煎熬得过不好日子。
「来路不明、身分不清?呵呵呵呵……」玉珺低声重复这几句话,一股悲凉从心底里蹿上心头,最後却只剩下麻木。
怨不得现下连丫鬟都不放她在心上,原来是将军府里有传出这样的谣言来。从前这些奴才再如何嚣张,都念着她是威武将军的女儿,总会卖她几分薄面,可一个月前,父亲病重去世,她的日子就一日差过一日。
父亲……玉珺的心一下沉了,无端端生出一股悲凉,父亲去世,他们竟是半个月之後才让她知道,她的嫡母、她的妹妹、她的夫君,一个个都忘了告诉她。父亲生前,她不能伺奉左右;父亲死後,她又沾惹了一身污名。一年里,她的生活发生了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双腿废了,父亲死了,她背上了青楼妓女的污名,被关在这小小的後院中。
现在,他们又给她安了个这麽个罪名,来路不明、身分不清,这是全盘否定了她这个人。既然如此,李善均为何不休了她,还要让她坐在当家主母的位置上,忍受下人对她的羞辱?
玉珺猛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方才慢慢躺回床上。她的身体虚了太久,这一闭眼竟是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畔突然响起冬梅、夏雪一句大声的,「给奶奶贺喜!」她一下从梦中惊醒。
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来人娇滴滴地答了句,「劳你们照顾姊姊,我和姊姊许久未见,想说几句话,你们先退下吧。」
玉珺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秦艽一向比她讨人喜欢,即便是对待下人,她也有一副和善的面具,从前如此,现在依旧如此。今早上丝竹之声便一直隐隐约约传入她的耳畔,前几日她的夫君李善均就同她炫耀过,今天是他纳妾的大好日子。她的夫君纳妾,纳的正是她的表妹,秦艽。玉珺哂然一笑,料定了她会来,没想到竟来得这样早。
门吱呀一下响了,她闭着眼睛也能闻到秦艽身上那股子熟悉的香味。那股香味渐渐近了,来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嗤笑道:「今儿是三郎和我结亲的大好日子,姊姊不起来恭喜我一番,在这装睡做什麽。」
玉珺缓缓地睁开眼,就看到秦艽一身火红的嫁衣,凤冠霞帔都未摘下,衬得一张脸格外的喜庆。
此刻她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玉珺的住处,脸上却全是不屑的表情,「这帮下人也忒慢待姊姊,大冷的天,屋子里也没个暖炉,你瞧这被子,散发着一股子臭味。姊姊虽是被三郎软禁在此,毕竟也是主子,怎麽过得这麽凄惨,要嘛我去和三郎说说,给姊姊挪个住处。」
秦艽一边说着,一边去桌边提茶壶,又是啧啧了两声,「连个热水都没有,好在我给姊姊烫了两壶酒。王妈妈,让我的好表姊也喝我一杯喜酒。」她打了个眼色,身旁的王妈妈会意,提了酒壶就往玉珺床边走去,怎奈走了半路,脚下却是打了个趔趄,一壶滚烫的酒全数往玉珺的脸上泼去。
玉珺闪避不及,拿起被子往脸上一挡,虽是挡住了脸,可到底手上还是受了些酒,滚烫的酒落在冰凉的手上,顿时一阵火辣辣的感觉,玉珺低呼了一声。
秦艽脸上的愕然遮不住喜意满满,「妈妈怎麽这麽不小心,竟泼着姊姊。」话虽这样说,她仍旧施施然在桌边坐下,笑语盈盈地看着玉珺,「今儿是我大喜的日子,姊姊不开心吗,从今往後咱们就更加亲了……」
「奶奶您说什麽呢,姑爷将将才给玉氏下了休书,从今晚上咱们奶奶就是府里三爷唯一的妻子,玉氏同他可没半分关系。」身旁的王妈妈「善意」地提醒道。
「休了?」玉珺愣了一愣,方才明白过来,怪不得秦艽一身火红的嫁衣,这般春风得意,原来是李善均抓住时机将她休了。这样也好,休了她,她生死都同李善均没有任何的关系。这样正好,乾净,「下堂妇,呵呵呵呵……」玉珺低声念了这三个字,竟是不自觉笑出声来。
秦艽只当她是吓傻了,拿着帕子捂住嘴,一脸的笑意飞扬,「妈妈不说我倒是忘了。」一手拿着帕子,一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轻移莲步,将那张纸摔在了玉珺的脸上,「三郎不想再见姊姊,托我把这封休书交给你。我原想跟姊姊亲上加亲,真是可惜了,三郎他怕见了姊姊恶心。你看我这记性……」
秦艽抚了抚额头,眼里的轻蔑更盛,「我怎麽还能叫你姊姊呢。一个月前姑父去世,亲口说出你非他所生的话来。他说,你不知是谁的孽种,来路不明、身分不清的。玉氏,你说你到底是谁呢?」
「可不是。」那王妈妈抬了下巴,眼里全是蔑视,「这女人胆子也真是够大,窑子里出生的婊……哼哼,竟然还敢冒认将军家的千金,嫁给定国公的三爷。如今被人揭穿了,咱们将军府和定国公府都失了颜面,休了她都算轻的。若不是顾及两家颜面,这样的女人就该送进官府,让她浸猪笼!」
「浸猪笼?」玉珺惶惶然回过头来,看着秦艽,「是该浸猪笼。」她摇了摇头,对秦艽说道:「娇娇,你让妈妈出去,我跟你说个秘密可好?」
秦艽愣了一愣,旁边的王妈妈赶忙拉住她道:「奶奶不可,这女人怕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