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庄 子(1)

10. 庄 子(1)

“庄子哎--!

回家吃饭嘞--”

我记得,一听见庄子的妈这样喊,处处的路灯就要亮了。

很多年前,天一擦黑,这喊声必在我们那条小街上飘扬,或三五声即告有效,或者就要从小街中央一直飘向尽头,一声声再回来,飘向另一端。

后一种情况多些,这时家家户户都已围坐在饭桌前,免不了就有人叹笑:瞧这庄子,多叫人劳神!

有文化的人说:庄子嘛,逍遥游,等着咱这街上出圣人吧。

不过此庄子与彼庄子毫无牵连,彼庄子的“子”

读重音,此庄子的“子”

发轻声。

此庄子大名”

他爹摸起一张牌,在鼻前闻闻,说一声:“好,要的就是你”

话音未落把牌翻开,自摸和!

,庄子的妈--三婶,街坊邻居都这么叫她--便到处给人做保姆。

我不记得见过庄子的父亲,他住在另外那个家。

三婶整天在别人家忙活,也不大顾得上几个孩子,庄子所以有了自由自在的童年。

哥姐们都上学去了,他独自东游西逛。

庄子长得俊,跟几个哥姐都不像。

街坊邻居说不上多么喜欢他,但庄子绝不讨人烦,他走到谁家就乐呵呵地在谁家玩得踏实,人家有什么活他也跟着忙,扫地,浇花,甚至上杂货铺帮人家买趟东西。

人家要是说“该回家啦庄子,你妈找不着你该担心了”

,他就离开,但不回家,唱唱跳跳继续他的逍遥游。

小时候庄子不惹事,生性腼腆,懂规矩。

三婶在谁家忙,他一个人玩腻了就到那家院门前朝里望,故意弄出一些声响;那家人叫他进来,他就跑。

三婶说“甭理他,冻不着饿不着的没事儿”

,但还是不断朝庄子跑去的方向望。

那家人要是说“庄子哎快过来,看我这儿有什么好吃的”

,庄子跑走一会儿就还回来,回来还是扒着院门朝里望,故意弄出些响声。

倘那家人是诚心诚意要犒赏他,比如说抓一把糖给他,庄子便红了脸,一边说着“不要,我们家有”

,一边把目光转向三婶。

三婶说“拿着吧,边儿吃去,别再来讨厌了啊”

,庄子就赶紧揪起衣襟,或撑开衣兜。

有一回人家故意逗他:“不是你们家有吗,有了还要?”

谁料庄子脸上一下子煞白,揪紧衣襟的手慢慢松开,愣了一会儿,扭头跑去再没回来。

庄子比我小好几岁,他上了小学我已经上中学;我上的是寄宿学校,每星期回家一天,不常看见他了。

然后是文革,然后是插队。

插队第一年冬天回北京,在电影院门前碰见了庄子。

其时他已经长到跟我差不多高了,一身正宗“国防绿”

军装,一辆锰钢车,脚上是白色“回力”

鞋,那是当时最时髦的装束,狂,份儿。

“份儿”

的意思,大概就是有身分吧。

我还没认出他,他先叫我了。

我一愣,不由地问:“哪儿混的这套行头?”

他“咳”

一声,岔开话茬:“买上票了?”

我说人忒多,算了吧。

正在上演的是《列宁在1918》,里面有几个《天鹅湖》中的镜头,引得年轻人一遍一遍地看,票于是难买。

据说有人竟看到八遍,到后来不看别的,只看那几个镜头;估摸“小天鹅”

快出来了才进场,举了相机等着,一俟美丽的大腿勾魂摄魄地伸展,黑暗中便是一片“嘎哩咔嚓”

按动快门的声音。

对文革中长大的一代人来说,这算得人体美的启蒙一课。

庄子又问:“要几张?”

我说:“你有富余的?”

他摇摇头:“要就买呗”

我说:“谁挤得上去谁买吧,我还是拉倒”

庄子说:“用得着咱挤吗?等那群小子挤上了帮你买几张不得了?”

“哪群小子?”

庄子朝售票口那边扬了扬下巴:“都是哥们儿的人”

售票口前正有一群“国防绿”

横拥竖挤吆三喝四,我明白了,庄子是他们的头儿。

我不由得再打量他,未来的庄子绝非蛮壮鲁莽的一类,当是英武、风流、有勇有谋的人物。

“怎么着,没事跟咱们一块玩玩儿去?”

他说。

我没接茬,但我懂,这“玩玩”

必是有异性参与的,或是要谋求异性参与的。

插队三年,又住了一年多医院,两条腿彻底结束了行程,我坐着轮椅再回到那条小街上,其时庄子正上高中。

我找不到正式工作,在家呆了些日子就到一家街道工厂去做临时工。

那小工厂的事我不止一次写过:三间破旧的老屋里,一群老太太和几个残疾人整天趴在仿古家具上涂涂抹抹,画山水楼台,画花鸟鱼虫,画才子佳人,干一天挣一天的钱。

我先是一天八毛,后来长到一块。

老屋里阴暗潮湿,我们常坐到屋前的空地上去干活。

某日庄子上学从那小工厂门前过,看见我,已经走过去了又调头回来,扶着我的轮椅叹道:“甭说了哥,这可真他妈不讲理”

确实是甭说了,我无言以答。

庄子又说:“找他们去,不能这么就算完了吧?”

“都找了,劳动局、知青办,没用”

“操!

丫怎么说?”

“人家说全须儿全尾儿的还管不过来呢”

“哥,咱打丫的你说行不行?”

我说:“你先上学去吧,回头晚了”

他说:“什么晚不晚的,那也叫上学?”

大概那正是“批林批孔”

、“批师道尊严”

的时候。

庄子挨着我坐下,从书包里摸出一包“大中华。

我说:“你小子敢抽这个?”

他说:“人家给的,就两根儿了,正好”

我停下手里的活,陪他把烟抽完。

烟缕随风飘散,我不记得我们还说了些什么。

后来他站起来,把烟屁一捻,一弹,弹上屋顶,说一声“谁欺负你,哥,你说话”

,跳上自行车急慌慌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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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中国丛书”之一――史铁生:记忆与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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