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机在民间(4)
用强硬的方式,甚至不惜呼唤鬼神的力量惩处忘恩负义之人,是地方戏曲艺人在实现自己的道德原则时所惯用的结局。《清风亭》写一对打草鞋的贫苦夫妇救养了一个弃儿,而这个弃儿长大后竟把这对救命恩人视若乞丐,老夫妻双双撞死,负心儿郎遭雷殛。这出戏之所以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悲剧力量,首先不在于它以几个人的死亡祭奠了孝道,而是在于对于那对打草鞋的贫苦夫妇内心痛苦的深切体验和由衷同情。这个明确地显示了民间艺术家们立足的基点。贫苦夫妇在愤怒、后悔、诅咒中一头撞死,就已经无异于鸣响了民间道德的震耳惊雷。从民间道德出发,正常的爱情在地方戏曲中占有着毋庸置疑的合理地位。不用那么多遮掩,也不用那么多自找的曲折,要爱,就坦率地爱,质直地爱,甚至迅捷地爱,不管是人是鬼,不管是妖是怪。为了实现和卫护这种爱情,可以千里奔波,上山下海,可以拼死相争,以身相殉。《雷峰塔》以及以后演变的《白蛇传》,便是体现这种爱情方式的突出代表。白娘子作为一种“妖邪”和“异端”,敢于爱,也敢于斗,为了爱情,她可以不顾生命危险到仙山盗草,赴金山鏖战。她的结局是悲剧性的。但她已战斗得够充分,够漂亮,因此赢得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同情。相比之下,那个法海是多么的违逆常情啊。白娘子的战斗,包含着多方面的意义:作为一个妻子,她的战斗把中国人民追求正常爱情的连续努力推到了一个新阶段,她所摆出的战场比崔莺莺、杜丽娘宽阔得多了,险峻得多了;作为一个异端的“妖邪”,她的战斗意味着广大人民对已处末世的封建正统秩序正进行着一种主动挑战的势态。人们宁肯祈祝“妖邪”成功,也不愿那个道貌岸然的执法者的得意。这种审美心理的产生,不正预示着一个群众性的反叛时代的来临么?人民群众中对封建统治秩序的反叛心理和对社会现状的思变心理,还明显地体现在地方戏曲中常常搬演的“水浒”剧目和一些反映动乱时代蛮强英雄的剧目中。这些剧目的内容,都是人们早就熟悉的,但地方戏曲艺人却又根据人民群众的心理需求进行选择和改编,受到观众的欢迎。虽是古人古事,但合在一起,也可辨析出时代的脉搏。“水浒”剧目如《神州擂》、《祝家庄》、《蔡家庄》、《扈家庄》等有声有色地重现了农民英雄反对封建团练武装的一系列战斗,在反抗的明确性和直接性上,明显地胜于明人传奇中的“水浒”剧目。以《打渔杀家》的响亮名字脍炙人口的“水浒”剧目《庆顶珠》,更是以感人至深的艺术方式表现了反抗的必要性和决绝性,因此也就更浓烈地传摹了人民的心意和时代的气氛。水浒英雄肖恩已到了苍老的暮年,本想平静地与女儿一起打渔为生,但却一直受到土豪的反复欺凌,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他求告官府,官府与土豪站在一起,反把他毒打一顿,肖恩伤痕累累、气愤难平,驾舟去杀了土豪一家,然后自刎,女儿则流落在江湖之中。这确实是一个从思想到艺术都很杰出的剧目,它把观众带入到一个特殊的情境之中,并且在他们的心头燃起复仇的火苗。试想,轰轰烈烈的梁山事业已经失败,现在肖恩身边有弱女牵累,自己年岁也已老迈,他哪里还想作什么反抗呢?但是,周际黑暗如故,眼前土豪如虎,他又怎么能不重新奋起反抗,下决心干脆在反抗中走完一生呢!他这个万不得已的选择,非常不想让自己的爱女知道,江边别女一场戏,曾引得无数观众心酸。但是,也正是父女间这番绵绵情意,反衬出了肖恩的决绝选择的充分合理性,也反衬出了他在青壮年时代所作的人生选择的充分合理性。《打渔杀家》的艺术容量竟是如此之大:它就以一个苍老的渔夫和一个娇憨的女儿,以一幅暮江舟行图,以几句哽哽咽咽的叮咛,渲染出了反抗封建**的英雄们的悲壮美。显然,这种悲壮美,属于荒江茅舍,属于民间,属于无数草泽英雄。除了明显带有反抗色彩的“水浒”剧目外,民间地方戏曲中还有大量的“封神”戏、“三国”戏、“隋唐”戏、“杨家将”戏、“呼家将”戏、“大明英烈”戏。这些剧目良莠互见,情况十分复杂,但有一个大致的归向,那就是:复现动乱的时代,张扬雄健的精神,歌颂正直的英雄。那里有奸佞和忠勇的比照,有波诡云谲的战斗,有精妙绝伦的谋略,合在一起,可以组合成一种横跨千年的阳刚之美,与中国大多数普通百姓的精神面貌相呼应。封建社会已到末世,但中华民族却还要昂然踏出前进的步伐;前进的方向当然还不得而知,但这种金戈铁马、令人振奋的剧目却也透露出了可以乐观的基调。这种历史题材的剧目,在内容上大多关及朝廷、牵连君臣,但作为民间地方戏,又与以往“披袍秉笏”、“忠臣烈士”、“逐臣孤子”之类的宫廷戏有所区别,一般说来,它们往往体现了下层人民对于朝廷、对于历史的一种揣想、理解和看法,少一点礼仪规范,少一点道学气息,多一点鲜明性格,多一点传奇色彩。这一切,作为地方戏的一种传统,延泽后世。总的说来,对封建上层人士和上层生活,民间戏曲也会经常作出正面表现,但大多不包含对封建国家机器进行肯定的性质;民间戏曲在表现朝廷和各级官僚机构的时候,若是侧重于它们作为封建国家机器的一面,那么,多数是不抱好感的,是主张要对它们作出反抗和斗争的。至少,这种倾向越到后来就越加明朗。清代地方戏中也有一些清官剧目,然而,《四进士》中宋士杰这一典型形象的问世,则显然是递送出了一点与清官相对峙的意向。这个戏写四个同科进士结盟相约,立誓不做贪官,要做清官,然而仅仅一个案件,就暴露出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可称得上清官,其余三个都在不同程度上食了言。但是,全剧给观众印象最深的并非四进士中的任何一个,而是退职刑房书吏宋士杰。真正见义勇为、与贪官们艰苦周旋、把一个冤案翻过来的,是这个已不是封建国家机器的组成成员、却完全了解国家机器秘密的民间讼师。他的这个身份设置得既巧妙又深刻。四进士中那个惟一的清官当然也是剧作歌颂的对象,但由不知名的民间戏剧家写来,宋士杰的形象无论如何都要超过这个清官,他的作用比清官大,他的性格比清官鲜明,他的脾气比清官亲切。他在老练中夹带着幽默,强硬中透露着自傲,爽朗中埋藏着计谋。他与人民非常贴近,又对国家机器非常熟悉。人民群众若要想在与封建国家机器的周旋中索取一点正义和公平,一定要搭一座桥梁,宋士杰就充当了这座桥梁。但是,从基本归属而言,他还是平民百姓中的一员。这个可爱的老头,在剧中的名义地位不高,实际地位却无与匹敌,在观众眼里,他比任何一个还在位的官僚都值得信托。这种特殊的人物关系图谱,这种令人耳目一新的典型形象,不妨说是体现了人民想与封建国家机器进行软性较量的意向。把希望全都托付给清官,人民有点不放心,他们想找这么一个人,他不是在衙门里面对着人民的悬求捻须裁夺,而是代表着人民去闯一闯衙门,这个人就是宋士杰,他也只有到了十九世纪,才会被请到中国的戏剧舞台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