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迟这孩子,身量虽未全部长开,已是丽色夺人。回回出门做客,夫人、太太们都拉着阿迟不放手,狠夸上一番。也难怪,一则阿迟生得实在是好,二则阿迟出自云间徐氏,嫡支嫡女,祖父是阁臣,爹爹是正三品官员,身分在这儿摆着。
只是……陆芸沉吟片刻。阿迟虽然聪慧,却被爹娘、兄长娇惯太过,未免有些天真直率没心计。做姑娘时倒还没什麽,往後出了门子,怕她会吃亏。
陆芸待要说什麽,抬头看见女儿娇美可爱的小脸蛋,没舍得开口。阿迟还小,待她再大个一两岁再说,女孩儿家无忧无虑的日子只有这几年,让她快快活活的,比什麽都强。
晚上徐郴回来,夜深人静私语时,陆芸自然说出心里担心阿迟的话。
徐郴自负地笑笑,「阿迟这孩子聪明着呢,妥妥的,不必担心。」也不看看阿迟是谁的闺女,没心计?怎麽可能。他家阿迟机灵得很,凡事心中都有数,至於天真率直嘛,孩子在自己家里又不用提防谁,便显着稚嫩了一些,这却无妨。
徐郴对自己宝贝女儿这般有信心,陆芸仔细想了想,也觉有理。阿迟平日虽然天真烂漫,可若真遇到什麽非常之事,却目光敏锐,并不会轻信於人。
徐郴的庶弟徐际,从小由殷氏抚养长大,对殷氏唯命是从。他这一房有嫡女徐素兰、庶女徐素芳,分别被称呼为三小姐、四小姐。
徐素兰、徐素芳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跟阿迟通过几回书信,语气又亲热又恭敬,颇有拉拢的意思。阿迟看过信,笑嘻嘻的,猜她们定是常受徐素敏的气。笑完亲笔写回信,通篇全是客气话、废话,看着很漂亮,但是实际上什麽也没说。
陆芸放下心事,跟徐郴闲话几句家常,洗漱歇下。第二天早上全家人在厅中吃早饭,徐述、徐逸小哥儿俩抱怨,「昨晚没睡好。」在房里睡,当然睡得不好啦,还是泛舟水上,命人吹着缓慢悠扬的曲子,在十里荷花中酣睡为妙。
徐郴慢条斯理吃着早饭,并不理会两个小儿子。等到吃完了饭,漱口、净手,手握一杯清茶,方慢吞吞说道:「今晚在哪儿睡,依你俩的功课而定。」
徐述、徐逸苦着小脸儿答应了,「是,爹爹。」不用问,肯定还是老法子,如果功课很出色,就能到水上享受;如果功课普通,老实在房里待着吧。
徐逊好笑地看看两个小弟弟,功课而已,又不难,愁眉苦脸做什麽。徐素华笑咪咪吹牛,「功课有不会的,姊姊教你们。」不怕不怕,有老师在还怕学不好吗。
陆芸面带微笑,替两个小儿子整理好书篮,「阿述、阿逸,功课要留心。」不然你俩明早还要板着小脸抱怨。
徐述、徐逸小哥儿俩很有气概,冲着众人拱拱手,「一定不负众望!」
「一定学业有成!」
书僮替他俩拿着书篮,小哥儿俩昂首挺胸,上学去了。
徐郴、徐逊都出了门,陆芸是当家主母,少不了料理一回家务。徐素华也没闲着,命婆子们撑着船,带着几个识水性的侍女在荷花塘游玩。不过太阳出来之後,就被奶娘苗嬷嬷捉了上岸,「我的大小姐,您这麽矜贵,晒着了可不成。听话,快上来。」
苗嬷嬷捉回大小姐,转身跟侍女们不依,「佩阿、知白,你俩平时还算懂事,今儿怎麽也乾看着大小姐晒太阳,竟不劝着?」
佩阿、知白都是徐素华跟前的大侍女,禀性持重的佩阿低头认错,爱说爱笑的知白嬉皮笑脸,「嬷嬷您明见,咱家大小姐根本晒不黑呀。」
苗嬷嬷又气又笑,横了知白一眼,「伶牙利齿的小丫头,还有理了。」
徐素华看着奶娘、侍女嬉闹,微笑不语。自己这辈子摊上了一位好娘亲,徐府诸人摊上了一位好当家主母。陆芸持家有方,井井有条,待下人却一点都不严苛,南京徐府,堪称是一个安宁和谐的美好家园。
佩阿替徐素华撑着遮阳伞,众人沿着一条白色鹅卵石铺就的光洁小径说说笑笑走着。迎面来了位面相机灵的小侍女,脚步轻快迅速,到了徐素华面前曲膝行礼,「大小姐,京城来人了。」
徐素华微笑,「京城又有人来了?继祖母好雅兴。方絮,带我去见识见识。」
名叫方絮的小侍女忙答应了,在前头带路往抱厦而去,「太太正在抱厦理着事,京城人就来了。」
徐素华不慌不忙走着。打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之後,徐家唯一的不和谐之处就是京城那位殷氏,她好似闲得很,好似对徐郴这继子关心得很,不是遣人送衣食、日用之物,便是送贴身服侍的侍女、管事婆子,手伸得太长,好不讨厌。
如果她是亲娘,倒也罢了,徐郴和陆芸只能含笑道谢;偏偏她是後娘,後娘对继子能安着什麽好心了,凡是她送来的物件儿,徐郴常常是转手就另送他人。凡是她送来的侍女、婆子,徐郴更是想都不想,寻个差错发配到庄子上,从不留情。
徐郴不只把人撵了,还会细细写封信给亲爹徐次辅徐节。殷氏若垂泪哭泣,徐次辅便会温和劝解,「奴才再好,也大不过主子,既服侍不好郴儿夫妇,留着做什麽。」并不向着她。
陆芸曾纳闷过,「阿迟,你说她是怎麽回事,吃过一回亏还不警觉,差不多的事做上三回五回,又有什麽趣儿呢?」你派来的人一回被撵了,两回被撵了,第三回还是被撵了,这还不够明白的,居然还要再折腾,真不知她怎麽想的。就算是没读过书的人,也该知道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的道理吧。
徐素华笑笑,「她若聪明,怎会做了祖父的继室。」虽然徐次辅出自云间徐氏,探花及第,善容止、风度翩翩,可殷氏也算得上名门嫡女,又何必嫁人做填房呢,填房的地位,可远远及不上元配。
从医学上讲,精神错乱就是指望相同或类似的原因产生不同的结果,这位殷氏倒不一定是精神上有疾病,可能每一回她都抱有新的希望吧。这侍女貌美如花、妩媚动人,哪个男人会不动心呢。
当然了,这位殷氏也不是一点好事都没办过。徐素华私心以为,徐郴和陆芸这麽多年来都能够夫妇同心,殷氏居功甚伟。两人本就年貌相当、性情相投,恩爱得很。殷氏这位继母时不时地给添添乱,夫妻二人自然要并肩作战,共同进退,如此一来,更见亲密。
两年前殷氏突发奇想,命管事千里迢迢送了位俏侍女过来,「给伯启红袖添香。」这侍女芳名卿卿,正值荳蔻年华,白皙可爱,彷佛一汪水似的楚楚动人。男人谁不好色,徐郴却只淡淡看了卿卿一眼,当晚就把她打发到了庄子上,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事後陆芸打趣他,「原来伯启竟是柳下惠一般的人物,失敬、失敬。」
徐郴微笑,「阿芸且来坐我怀中,看我能否不乱。」夫妻二人戏谑一番,情好日洽。
徐氏是云间大族,颇有些家业,并非贫寒小官吏可比,这样人家的子弟,哪肯只守着嫡妻过日子。世家大族做嫡妻的女子尊贵是尊贵,苦处也不少,谁家能没有娇俏可人的美姬,托殷氏的福,陆芸没有,徐郴房里清清爽爽的,只有她一个。
这种家庭状况,受益的不只是陆芸,还有徐素华。徐素华和冯尚书的孙女冯姝、冯婉,程御史长女程希等少女交好,无话不谈。冯氏姊妹也好,程希也好,不只一次抱怨过家中的美姬,「妖妖娆娆的,好不刺眼。」抱怨过後,少不了艳羡,「阿迟你家好清静。」
徐素华毫不骄傲,非常谦虚,「哪里、哪里,都是继祖母的功劳。」众女皆莞尔。
徐素华想着想着,嘴角泛上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凡事有一利总有一弊,有一弊总有一利,对不对?殷氏也不是只会添乱,也是有用处的。如此,等下见了她差来的人,倒要客气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