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及其待解问题(2)
葛红兵:莫言的语言经历了两个阶段:早期像苏童一样以个人的才情轰动文坛,这对当时王蒙、梁晓声等作家普遍使用的新启蒙语言也是有反拨作用的。但一个作家不能永远依赖个人才情来写作。莫言今天的这种倾向是把个人才情与广泛的民族根基结合起来的一种尝试,在这种语言中我们不仅看到了个人的力量,而且看到了民族的力量。要做到这点很困难,并不是戏仿一个西方作家、流派的语言,或者学习一种所谓的民间“精神”就能做到的,他需要很强的个人力量。20世纪中国语言经历了“五四”启蒙语言、文革语言、新时期新启蒙语言等一系列巨变,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是随着语言走,被语言主宰,而不是相反。例如文革意识形态语言,那种暴力的、战争倾向的文革语言对我们的影响到底有多大呢?最近《大家》上发表的扬州作家申维的《红旗大队》可以让我们看到这一点。在这部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文革语言的普遍体式,可以看到“放哨”、“忆苦思甜饭”、“打击一小撮”、“血泪仇”、“批斗会”、“反动”、“除四害”、“深挖洞广积粮”、“一打三反”、“阶级斗争是纲”等等,我们可以看到这种语言怎样影响了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申维是在有意地清理自己的童年记忆,有意地对这些语言进行再现,对这种语言进行还原、复归、呈现。当然这部小说也让我们看到了文革语言中的分裂现象,在意识形态语言的宏大背景中,主人公的母亲还在朗诵“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一种传统的意象化的、具有文人趣味的、人情味的语言……的确,任何一个时代其主导语言中都存在分裂、矛盾的因素,但是那种主导性的语言依然是坚不可摧的,它主宰了我们的文学。但这不是我们今天谈论的话题,我们今天谈论的是文学家如何超越这种主宰,他需要巨大的个人才情,同时单单只有个人才情又是不够的。郜元宝:我们今天的谈话已经触及到中国现当代文学与中国语言的关系这个根本问题。中国语言,具体来说,就是所谓“现代汉语”,乃是一个异常复杂的概念,我倾向于把它想象为一种吸收了多种因素、无法预计其未来发展的变动不居的活的本体。我们两个在理论上并无分歧,也就是说我们都赞同作家在文学上要想有更深的发掘,更大的突破,就必须超越所谓纯粹个人的才气和个性,回归到一种传统,借助传统的力量说出自己的话。但作家要建立与传统的关系,并不等于简单地回到具体的某一种传统。不错,闻一多曾经批评郭沫若等作家缺乏传统,而只知道撇开传统说自己的话,他认为那是一种浅薄的“伪浪漫派”,但反过来,要克服这种“伪浪漫派”,是否就应该毫无批判地回到某个一度被忽略的传统?比如,像贾平凹那样回到传统文人小说的话语传统,或者像莫言那样回到“猫腔”?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我总以为,所谓回到传统,必须警惕传统对作家的消化和诱惑。传统有两面性,一方面使人有力量,一方面又会把人淹没。就贾平凹和莫言来说,他们从“五四”以来混合的也是日益收缩的语言背景中脱出来,转身回到一个具体的语言传统中去,在这转变当中,传统对他们的淹没,显然要超过他们自己的生命力从传统中的再生。不妨再拿另外两个作家为例,说明这个问题。四十年代末以后占据统治地位的“革命话语”以及“文革”中囊括一切的“政治语言”,无疑是许多当代中国作家深入骨髓的语言传统。那么,如何面对这个语言传统?王蒙和阎连科就提供了两种不同的模式。王蒙确实喜欢在自己的小说中大量使用他所“熟悉”的革命话语和政治术语,但在这过程中,他并不是单一地显示这种语言本身的历史信息,而更多地倒是要显示处在这种语言洪流中个人的扭曲和被伤害、被迫害的那股子可怜劲儿,所以在强势的语言暴力之中,我们还能够听到一点几乎没有个人语言的个人的呜咽。阎连科最近的《坚硬如水》则不同,表面上,他是想通过对铺天盖地的文革语言的频繁使用,再现那个时代的个人生存的真实,而实际效果,却仅仅是“文革语言”的大展览,个人和时代语言的关系,被简单化处理了。“五四”时期,在西方语言和西方文化的强大冲击下,中国文学几乎一夜间挣脱了与母语的天然联系,落入瞿秋白所批评的“不古不今、不中不西、不人不鬼的”尴尬境地,造成新文学语言大面积的粗糙。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苦涩的遗产。然而,也必须看到,正是在这种语言的破碎局面中,在中国知识分子对语言传统的普遍反抗中,我们产生了鲁迅这样的作家,对于他和语言传统的关系,我们不能像对其他作家那样进行简单的理解。比如,他对文言文有铭心刻骨的仇恨,而实际创作中与文言文的关系又非常紧密,他很好地吸收了口语,但决不像胡适之那样过分推崇讲话风格对写作的绝对统治,他也不满于青年作家的生造字句,但一直更加坚定地为“欧化语体”辩护:他是要在多元的似乎无路可走的语言困境中走出一条语言的道路,其中既包含对传统的批判,又包含了对传统的新的认同,同时包含了对当时所有的各种语言资源巧妙的改造。我们无法用“回归”、“依靠”这样的概念来定位他与任何一种传统的关系,只能说他与纷乱的中国现代传统有一种鲁迅式的关系。在讨论当代作家与汉语言文字传统的关系时,我总是忘不了鲁迅。我以为他至今仍然不失为对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最大的提醒,即提醒我们不要简单地面对传统,尤其不要自以为发现了某一件传统的宝贝而沾沾自喜。否则,我们的格局将日见其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