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女士与蓝(二十八)

戴女士与蓝(二十八)

陈喜儿其实不大清楚我和肖元元之间的事。她所知道的那些信息是非常有限的。这些有限的信息,经过她完全按照自己意志的拼接、组合,结果变得面目全非,几乎完全成了另一桩事。就像有一天,沙皮狗“阿六”突然带了条小黑狗出现在我们面前,一边摇着尾巴一边介绍说:“喏,它叫焦尼。是我的儿子。”在陈喜儿的改装下,这件事的大致走向是这样的:我从日本回来,终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结果就遇到了一个名叫肖元元的女人。这个肖元元呢,可不是什么好女人。“她勾引你,觉得你有钱,对吧?”陈喜儿用眼梢看着我,就像看一个遭人唾弃的叛徒一样。我呢,心里窃笑,但态度还是好的。为了减轻自己的罪状,我默认了第一点。但对于第二点,在第一时间我就作出了反应:“胡说!我可没有钱!”然后,意志薄弱的我终于经不起美色的诱惑,把肖元元带回了家。那个肖元元为了勾引我,又是装可怜,又是哭的。而我呢──“你这个人呀!别看你嘴巴上硬,其实还是心软!她在你家里耍赖,你就不能把她赶出去呀┄┄”陈喜儿永远是简单的。有时候,她自以为聪明,忙活着她的那些小心思,把一些事情弄得支离破碎、黑白颠倒的时候,她其实还是简单的。她就是那种简单的、窄窄的、几乎有点透明的女人。这些我都清楚。我一直以为,陈喜儿这辈子也就是一只树獭了。一只上帝送给我的、也不知道是福是祸的树獭。只不过这只树獭,有时候吊在我的脖子上,有时候躺在我的床上而已。我真是这样以为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有时还充满着小市民气的陈喜儿,这个小小的陈喜儿,在她的身上,竟然还会爆发出一种暴风骤雨般的执迷──那是病态的,有几次,我明显的觉得她浑身都在发抖。那是后来的事情了,那时她对我已经完全的绝望。我还能清晰的记得她当时的样子:像个典型的肺病患者。眼睛发亮,面孔那儿红扑扑的。但不是健康的红色,而是发着高烧的那种感觉。身体病了,精神却反常的亢奋。那一次,她甚至还微微的笑了笑。接着,她直视着我的眼睛,说道:“你毁了我。”我从来没有认真的想过她的这句话。至少当时没有。但当时我确实是愣了一下。因为这完全不是陈喜儿说话的方式。那样的尊严与坚定,是她从来都不曾拥有过的。我记得,当时我好像还开了句玩笑。嬉皮笑脸的。因为我觉得这事情总会过去的。快点慢点、早点晚点而已。想想看,没有人会那样傻。从来不会。和陈喜儿认识大约一年多的时候,我参加过一个电视台的现场访谈节目。具体情况讲不清了,好像是为了配合一部电视剧的宣传。可能就是那部“什么什么人在东京”吧。开始时我不肯去。“那多傻呀,坐在那儿,像个木头人。”我对陈喜儿说。但陈喜儿硬是不让。一方面,当时她的想像力全在“捉奸捉双”上。她一直觉得,在那种场合,说不定就能碰上什么人。这个人除了随身携带的眼、耳、鼻、舌,还顺带拖着几根我在日本时的“蛛丝马迹。”她甚至还突发奇想,说出这种话来:“我是不是真能看到几个一流鼻血就止不住的人呀?”除了陈喜儿惊人的想像力,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个介绍我去的朋友,对陈喜儿说过,要是她鼓动成功,她就能作为我的现任女朋友,成为访谈节目的现场嘉宾。录制节目的前一天,陈喜儿非要拖着我去商场,要我陪她买什么衣服呀,裙子呀,鞋子呀┄┄她考虑得特别齐全。“丝袜一定要买两双,万一节目做到一半,袜子抽丝了呢?”这个无聊的问题,那天被我当作一个益智游戏来回答了。我懒洋洋的说:“那就脱了呗!”不过,到了第二天,脚上穿着一双丝袜、包里还带了一双丝袜的陈喜儿,结果并没有做成现场嘉宾。她一进场,就被工作人员安排到了观众席上。我看见她垂着眼睛,嘟起嘴,一赌气就过去了。后来我还嘲笑过她,我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吧!”她也没说话,眼神恍恍惚惚的。有点走神。当时人家把她带到了第一排,还朝她手里塞了瓶矿泉水。但她还是那样,垂着眼睛,嘟着嘴巴,满脸的不高兴。现场一共去了五位嘉宾。三男两女。我去的时候,另外四个已经都在那儿了。中年编导先是把我带到一个秃顶老头那儿,对我介绍说:“这位是社会学专家兼心理学教授,任教授。”“哦,任教授,你好。”我向前一步,半眯着眼睛,看了看任教授闪亮的光脑门,然后,身体向前倾斜三十五度。“嗯,好。”任教授的语言很简洁。但任教授的眼光倒是有点复杂。我的身体由倾斜三十五度恢复到正常的时候,意外的发现任教授正盯着我看。他久久的、极为仔细的、用一种类似于微生物专家的眼光看着我。我发现,这位任教授的眼睛稍稍有些浑浊。眼白,比一般人的眼白深。眼黑呢,又要比一般人的眼黑浅。离开了任教授,中年编导又把我带到一男一女那儿。那个男的出奇的瘦。非但瘦,还高。竹竿子那样立在那儿。这根直统统的竹竿,从脖子以上开始细密起来。小心而有序的分解出:细窄的鼻子,长长一条的眼睛,以及两片应该长在女人脸上的薄薄的嘴唇。他满脸带笑,主动的向我迎了过来。“叫我司马吧。这位┄┄”他指了指身边一位小巧精致的女士:“她是我的太太。”就在我眯起眼睛,准备仔细看看这位小鸟依人般的太太时,在我身后,一个多少有点熟悉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嘿,还认识我吗?”那只美妙的曲子,以及“我不是在做梦吧”的想法,几乎是同时产生的。先是脑子里嗡的一下,无数只长得既像蟑螂又像臭虫的小东西,在我面前晃过来又晃过去。“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伴随着这舞蹈和乐曲,我脸上所有的肌肉,都集体进入了一种暂停的状态。幸好,这时我是背对着陈喜儿的──我的嘴巴张得那么大,大得一定非常不成体统。大得让我只能顺势做了个打哈欠的动作。是她。真的是她。虽然多年未见,大致的样子还是在那儿的。**不离十,没有太厉害的走形。她确实胖了点,下巴那儿长了些肉,平添不少喜相。但这也正常。我那时36岁,在我的记忆里,她应该和我差不多大,也是人到中年了。人到中年的大嫂还能保持像她那样的腰肢──那天她穿了一身考究的高级套装,竖条纹,上面还镶着闪闪发光的金丝银丝。她蹬蹬蹬几下,就从身后绕到了我的面前。“嘿──”我能明显感觉到,看到我,她有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惊喜。但我实在搞不明白,这惊喜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完全不对呀。有那么几次,我曾经也想像过和她的重逢。在那里边,她像个罪人:低眉,顺目。老梨花也带着泪。哪里是现在这个样子!她明朗得像花。我呢,鬼鬼祟祟的,像个賊。眼光还直往台下面打滑。“你┄┄一个人来的?”毕竟是聪明女人,她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我松了口气,然后,朝着观众席那儿漫无目的的抬抬下巴。她立刻就明白了。很大方的向我伸出一只手。“你好。”她说。和她握手的时候,我觉得她好像变高了。她以前真没这么高。以前她腻腻乎乎和我又亲又抱的时候,也就到我的下巴那儿。而现在,她非但越过了下巴,而且超过了嘴唇。现在她已经和我的鼻尖平起平坐了。“你好像长高了。”“是嘛!”她笑得咯咯的,还蹦了两下。这一蹦,我才发现问题其实出在她的脚上。我和她在日本超市打工的时候,她从来只穿平跟鞋。等到下了班,同处一室,她干脆光脚。非但光脚,还光腿,光屁股。整个像只剥光的鸡蛋一样,躺在床上,直冲着我叫:“来呀。你快来呀。”或许是处于回忆状态吧,后来在化妆间里,她对我说了句“你过来一下”,她的意思其实是让我过去看看,看看她的妆化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漏洞。但我一下子就想到那只光壳鸡蛋上去了。一下子觉得这房间里所有的人:走路喜欢扭屁股的女化妆师,中年编导,秃顶教授,瘦竹竿和他的太太,甚至板壁之隔的陈喜儿,我一下子觉得他们都在冷眼看着我。像鹰一样。不过后来我还是走过去了。她是最后一个化妆的,中年编导又跑出去张罗灯光了,所以房间里只剩下我,她,以及忙着在接手机的女化妆师。“你觉得我老吗?”她坐着,一只手撑着桌子,仰脸看着我。或许因为考虑台上效果,化妆师给她打了很厚的粉底,口红颜色用得也重,整个就像换了个人一样。灯光直直的打在她的脸上,纤毫毕现。她是那种脂溢性的油性皮肤,可能现在生活稳定,营养充分,加上灯光照着,所以皮肤更是油得厉害。刚上完妆,额头、鼻尖以及下巴那儿,已经是油光光的。“不老,很滋润。”我没有胡说八道。也没有奉承她。我真觉得她挺滋润的,从皮肤一直到内心。我有一种直觉,她现在过得一定不错。她是一个健忘的女人。开朗,健忘,善于为自己找乐子。这些其实都是有好处的。显然她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她像广告里那样,用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拍打着面颊。做出一副松软有弹性的样子。然后,就像对我刚才的话加以回报似的,她很认真的说道:“恩,你看上去也不错。”“哦,是吗?”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我还是挺高兴的。我装作俏皮的皱了皱鼻子。还耸耸肩。“爷们到底还是爷们。”她冲我挤挤眼睛,有点诡秘的说道。“是呵,爷们还是爷们。”我明白过来了。应了一句。她笑了。脂溢性的脸上绽开了花。我也笑了笑。表示和解。和她,彻底的。女化妆师的这个电话接得有点可疑。开始的时候,她还只是声音越来越小,小得像只雌性的微生物。到了后来,她背对着我们,就恨不得要变成隐形人、恨不得要把身体嵌进墙壁里去了。说时迟那时快,我的心明眼亮的“室友”,这时飞快的站了起来。她使劲的抱了我一下,接着又在我脸上啪的亲了一口。她亲得那么响。我心里怦怦直跳,担心墙外的人都能听到了。亲完以后,她就跑出去了。外面中年编导催得厉害,女化妆师也接完电话,正回过头,一脸狐疑的看着我。结果弄得我狼狈不堪,只能匆匆忙忙用手在脸上抹了两下,飞奔而出。整个的录制过程中,我都在紧张。担心有没有口红留在我的脸上。我记得慌乱中还照了下镜子。应该是没有。但到底是心虚。我不时的用手捂一下被亲过的那半边脸。陈喜儿还问过我这件事。我支支唔唔的说牙有点疼。她不太相信,对着我的牙床左看右看的,但后来也就不得不信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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