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蜂飞舞(1)
今天是一九九二年。
只有它宏大精深,奥义无穷啊”
那天,格西讲授龙树的《中论》说世间万物万象皆“空”
,而这个“空”
又不是没有。
活佛听了半天也不得要领,没有形而上能力。
桑木旦先生就说:“嘁,还不如数学难学”
他还对活佛说:“当年,你数学就不好,所以着急不得”
打这以后,活佛就拒绝跟桑木旦先生一起听讲了。
而桑木旦先生就坐在我现在坐着的地方,把拉然巴格西也未曾全部穷究过的经卷打开。
阳光照进窗户,金粉写成的字母闪闪发光。
桑木旦先生微笑着戴上变色眼镜,金光立即就消失了,纸上就只剩下了智慧本身,在那里悄然絮语。
他带着遗憾的心情想:这个世界上,任谁也读不完这些充满智慧也浪费智慧的书了。
格西却忧心忡忡,活佛已经拒绝上哲学课了。
他把兴趣转向了医学,禅房内挂起了学习脉诊和人体经络的挂图。
这天,桑木旦先生正想着没有人能穷究所有经卷时,格西来了。
格西叹口气说:“你的天资证明我们当初选错了活佛”
“我不会想当活佛的”
“是啊,那时就是你不肯当”
当时,是两位翩翩少年骑着白马出现在湖边,而叫相信预言的僧人们不知选定哪个才好。
桑木旦那时就骑马走开了。
桑木旦先生把经卷用黄绸包好,放回架上,说:“那我们看看他去吧”
出门时,他提上来寺时带的包,并且把门上了锁,还把初来时就收起的金表也戴上了,指针停在两年前的某个时间。
格西问:“你这是干什么?”
桑木旦先生也不答话,大步往大殿方向走去。
到了大殿门口,格西想叫他站住。
格西下定决心既然一个寺院只有一个高级别的活佛、而且无法更改,就要维护他的威仪。
见他之前就要叫人预先通报。
可桑木旦先生却径直走了进去。
格西站在大殿门外,看着阳光在花间闪烁,一些色彩艳丽的野蜜蜂停在花上扇动透明的翅膀。
这时,活佛和桑木旦先生并肩从空洞的大殿中走了出来。
他听见活佛边走边吩咐随从,叫他取个收音机来。
他说:“桑木旦先生的金表不知道尘世上是北京时间几点”
随侍的小和尚小跑着去了。
活佛,桑木旦先生和拉然巴格西就顶着阳光,望着天上变幻不定的云朵。
小和尚又小跑着来了,学着播音员庄重的声音说:“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六点整”
弄得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桑木旦先生对表时,活佛伸手在快要触及他肩膀的地方做了个拍肩的姿势,就转身踅进了大殿。
不远处的柏树林下,几个和尚在呜呜哇哇练习唢呐。
格西这才明白,桑木旦先生要离开了。
因为桑木旦先生提上了包,说:“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桑木旦先生还对格西说:“我去过你的家乡,那里也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夏天里也是到处都有蜜蜂在歌唱”
说话时,他们已经相随着到了寺院的围墙外边,清澈的溪水潺潺流淌。
桑木旦先生叫了一声:“啊!
哈”
转眼之间,他就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扑进了溪流中间。
这个学问精深的人在清浅的水中扑腾。
他噗噜噜喷水,像快乐的马驹打着响鼻。
他把头整个钻进水中,结实的脊梁拱出水面,像一条大鱼。
最后,他猛地站了起来,嗬嗬欢叫着摆动头颅,满头水珠迸散成一片银色水雾。
这一瞬间,世间的一切都停顿下来。
虽然鸟依然在叫着,轻风依然从此岸到彼岸,但整个世界确实在这里骤然停顿一下。
拉然巴格西看到罩在桑木旦先生头上的水雾,被下午西斜的阳光透耀,幻化出一轮小小的彩虹。
天哪!
佛光!
格西两膝一软,差点就要对在水中嬉游的人跪下了。
彩虹也就在这个时刻消失了。
时光又往前流动。
桑木旦先生坦然踏上了岸边草地。
他站在那里蹦跳着,等太阳把身体晒干。
高处,四面八方都是中止了功课出来围观的喇嘛和尚,风吹动他们宽大庄重的紫红衣衫,噼噼啪啪的声音像是有无数面旗帜在招展。
写到这里,一团阴影遮住了明亮的光线。
是格西来我这里作客了。
我们一起用了乳酪和茶。
之后,我把写好的故事念给他听。
他说:“嗬嗬,是这么个味道。
看来,你要写马了”
人们都不注意时,两匹马越过了低矮的山口。
一匹骑着人,一匹马的空背缎子样闪闪发光。
没人看见两匹红马渐渐过来。
都看着桑木旦先生一件件穿好另一个世界里的时髦装束,戴上金表,贴在耳朵上听听,转身,两匹马已经来到了狭窄的溪流的对岸。
桑木旦先生对马背上的人扬扬手,说:“很准时啊,你”
来人在马上弓一弓身子说:“请上马,我们要十点才能到接你的汽车那里”
“好啊,我们要在月光下经过湖岸了”
桑木旦先生骑着红马头也不回,走了。
风使绕着院墙的一排排镀铜的经轮隆隆旋转起来,一时间,四处金光灿烂。
拉然巴格西从这一片金光中往回走。
经过大殿门口时,看见穿着杏黄衬衫的活佛站在石阶上瞩望。
格西不禁想到赋予他威仪的是名号而不是学问,格西伸出双手:“这是他奉还的念珠与袈裟”
“桑木旦他真的走了?”
格西不回答。
格西的目光越过活佛的头顶,目光落在妙音仙女的琵琶上。
这个仙女是佛教世界中的诗歌女神。
格西仰望着女神,突然想写一首关于彩虹或者佛光的诗歌。
一念及此,便只听得铮铮然一声响亮。
是妙音仙女在空中拨动了手中的琵琶。
只是一声,却余音绵长、轻盈、透亮,犹如醍醐灌顶,犹如是从采蜜花间的蜜蜂翅膀上产生的一样。
之后好久,这一声响亮还在拉然巴格西耳边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