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长大( 2)

格拉长大( 2)

有女人开口了:生了娃娃,连要拨掉旧牙都不知道。

那些母牛——格拉心里这样称呼这些自以为是,为一点事就怒气冲冲,哭天抹泪的女人们。

就是这些女人使格拉知道,小孩子到换牙的时间,松动的牙齿要用红色丝线拴住,拨除,下牙扔在房顶,上牙丢在墙根,这样新牙才会快快生长。

格拉的母亲桑丹却不知道这些,格拉的新牙长出,给没掉的旧牙顶在了嘴唇外边,在那里闪闪发光,就像一对小狗的牙齿,汪汪叫的那种可爱可气的小狗。

议论着比自己晦气倒霉的人事是令人兴奋的,女人们一时兴起,有人学起了小狗的吠叫:汪!

汪汪!

一声狗叫引起了更多的狗叫。

特别是那些年轻媳妇叫得是多么欢势啊!

这是黄昏时分,她们及时拨了牙的,有父亲的孩子们从山脚草地上把母牛牵出来,她们正把头靠在母牛胀鼓鼓的肚皮上挤奶。

她们的欢叫声把没有母牛挤奶的格拉母亲桑丹从房里引出来,她身子软软地倚在门框上,看着那些挤奶的女人。

正在嚼舌的那个女人被她看得心慌,一下打翻了奶桶。

于是,那天黄昏中便充满了新鲜牛奶的味道。

第二天,村里的人们都说:“那条母狗,又怀上了,不知哪家男人作的孽”

格拉倚在门框上舔舔干裂的嘴唇,感到空气里多了滋润的水气,好像雪就要下来了。

他们母子俩好久没有牛奶喝了。

看着空空荡荡的广场,不知第一片雪花什么时候会从空中落下来。

格拉想起和次多去刷经寺镇上换米,弄翻了车,喝醉了酒的事。

眼下该是中午,却阴暗得像黄昏。

只是风中带有的一点湿润和暖意,让人感到这是春天将到的信号了。

这场雪肯定是一场大雪,然后就是春天。

格拉正在长大,慢慢长成大人了。

他已经在想像自己是一个大人了。

背后,火塘边体态臃肿的母亲在自言自语,她的双手高高兴兴地忙活着把火塘中心掏空,火就呼呼欢笑起来。

“格拉,我们家要来客人了”

“今天吗,阿妈?”

“今天,就要来了”

格拉进屋,帮母亲把火烧得再大一些。

他知道那个客人将来自母亲那小山包一样的肚子里,他长大了,他懂这个。

现在屋子已经烧得很暖和了,既然家里穷得什么也没有,就让屋子更加暖和吧,格拉已经十二岁了,能够弄回来足够的干柴。

就让母亲,这个终于有一个小男人相帮相助的女人想要多暖和就有多暖和吧。

格拉今年十二,明年就十三了。

连阿妈都说:“不再小狗一样汪汪叫了,我的格拉宝贝”

她放肆的亲吻弄得他很不自在。

桑丹开始吃煨在火塘边的一罐麦粒饭,饭里还埋了好大一块猪肉。

“我不让你了,儿子”

格拉端坐不动。

“我要吃得饱饱的”

“雪要下来了”

母亲的嘴给那块肥猪肉弄得油光闪闪:“雪一下,客人就要来了,该不是个干干净净的雪娃娃?”

格拉脸红了。

他知道母亲指的是什么。

一点忧愁来到了心间。

格拉又听到母亲那没心没肺的欢快声音:“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格拉觉得自己该笑,就努力笑了一下。

本来,他也是跟母亲一样会没心没肺地痴笑的。

但这一笑,却感到了自己的心和肺,感到自己的心和肺都被个没来由的东西狠狠扯了一下。

“我要给你生个妹妹,我要一只猫一样贴着我身子睡觉的小女孩,你同意吗?”

格拉对着阿妈点点头。

却想起河边那个被母亲忘记的,被青草掩埋被白雪覆盖的小小坟头,心肺又被什么扯了一下。

格拉已经有心事了。

“烧一锅水,儿子,给你可怜的阿妈,多谢了,儿子,再放把剪刀在我身边”

说话间,她已经把那一大罐子饭吃了下去了。

在以前,有好东西总是儿子先吃。

今天,桑丹把饭吃光了,格拉很高兴母亲这样。

这时,疼痛开始袭击母亲。

她一下挺直了腰。

咬紧了嘴唇。

痛苦又很快离开了,母亲说:“格拉,好儿子,客人在敲门了。

女人生孩子,男人不好在边上的,你出门去走走吧”

说完,她就躺在了早已预备好的小牛皮上,牛皮下垫上了厚厚的干草。

躺下去后,母亲还努力对他笑笑,出门时,格拉心里像是就此要永别一样难过。

雪,在他出门的时间,终于从密布的灰色云层中落了下来。

站在飞舞的雪花中间,格拉按了按横插在腰间的长刀。

背后,传来母亲尖利的叫声。

格拉知道全村人都听到了这叫声,雪一片片落在他头上,并很快融化,头上的热气竟使雪变成了一片雾气。

母亲的声音驱使他往村外走去。

格拉恍然看到了血。

揉揉眼睛,血又消失了。

依然只有绵密无声的轻盈雪花在欢快飞舞。

母亲的声音消失时,他已经走到村后的山坡上了。

背后传来踏雪声和猎犬兴奋的低吠。

有人要趁雪上山打猎。

是几个比格拉大几岁的狂傲家伙。

柯基家的阿嘎、汪钦兄弟,大嗓门洛吾东珠的儿子兔嘴齐米。

瞧他们那样子就知道是偷偷背走了大人的猎枪。

他们超过格拉时,故意把牵狗的细铁链弄得哗哗作响。

他们消失在雪中,格拉往前紧走一阵,他们又在雪花中出现了。

他们站在那里等他,嘴里喷着白气对着格拉哈哈大笑。

格拉准备好了,听他们口中吐出污秽的语言。

但母亲放肆的尖叫,像是欢愉又像是悲愤的尖叫声从下边的村子传来。

像一道闪电,一道又一道蜿蜒夺目的闪电。

几个家伙说:走啊,跟我们打猎,那个生娃娃的女人没有东西吃,打到了我们分一点给你。

那个娃娃没有老子,你就做他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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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表达者”系列之一――阿坝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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