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
晋国大长公主记得自己是在没人的时候走进水池的。
十一月的帝都,连续数日大雪,街头巷尾,处处玉树琼枝。
哪怕是晌午后天光尚且敞亮的时候,行人依旧稀少。
而她挑的那个水池地处偏僻,四周也没什么人家。
所以她以为自己可以就此一沉不起,从此无爱无恨,归于虚无。
可是一片黑暗之后,她到底还是不情愿的醒了过来——睁眼看到榻畔仪水郡主陆朝舜的时候,晋国大长公主在短暂的愕然后,最先反应过来的情绪,不是感激对方的救命之恩,或者怨恨对方多事,而是她此前从来没有意识到的:嫉妒。
城阳王府的掌上明珠;锦绣堂大半产业的继承之人;惠宗皇帝一朝,宗室里最耀眼的珍宝。
没有之一。
哪怕是申屠贵妃与贞媛夫人所疼爱的那些公主们,也无法压下这位仪水郡主的光芒。
虽然陆朝舜的生身之母城阳王妃端木嵩,所生的几个儿子都没能留下来,以至于城阳王也纳了好些侍妾开枝散叶,但谁都知道,城阳王最宠爱的孩子,却依然是陆朝舜这个唯一的嫡女。
由于嫡亲祖母是申屠贵妃姑母的缘故,再加上陆朝舜本身才貌双全,活泼开朗,受姑母之助才获宠于惠宗皇帝的申屠贵妃,对这个表侄女亦是非常怜爱疼惜。
以至于惠宗皇帝对她比对自己的嫡女还要纵容和蔼。
最重要的是,陆朝舜还有个青梅竹马长大的表哥。
简离邈。
那些年中,帝都上下,无分贵贱,每个念到这个名字的女子,语气里都不自觉的带入一丝缠绵。
哪怕是根本没见过简离邈的人,只听传闻里的描述,也往往对这位探花郎悠然神往——那是公认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最好的诠释。
亦是无数春闺少女心目中最美好的向往。
无论家世、身家、容貌、学识、气度、性情……简离邈风流一世的资本,都远在窦斯言之上。
但他偏偏洁身自好之极,一心一意的爱慕着表妹陆朝舜。
所以晨光中陆朝舜惊喜的嘘寒问暖,那明晃晃的关心,在彼时的晋国大长公主眼里,却无不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施舍与傲慢。
更何况陆朝舜鲜妍明媚的容颜,愈加反衬出她的憔悴支离与落魄。
晋国大长公主在她的追问与关心下沉默着,心头的嫉妒,却在疯狂的增长。
——凭什么?
一个郡主却拥有她这个帝女都没有的东西!
而且还是那么多!
“姐姐既然不愿意说,那我也不问了。”陆朝舜旁敲侧击半晌,见晋国大长公主不作声,轻叹一声,说道,“我去给姐姐拿点粥来……姐姐可有什么忌口的?”
晋国大长公主到这时候终于开口询问自己为何会在城阳王府的别院之内:“我记得我之前不在这儿的?”
“姐姐忘记了吗?”陆朝舜闻言,原本就温和的语气越发柔软,仿佛生怕刺激到她一样,小心翼翼道,“姐姐不当心落了水,我恰好经过,就让人把您救了起来……想着这天寒地冻的,若送您回府的话,恐怕寒气入体。倒是我这别院离得近,就擅自做主,把您接到这儿来收拾了。”
又道,“昨儿个我已经打发人去姐姐府上报了信,所以姐姐不必担心,尽管在这儿住着就好!”
晋国大长公主闻言,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心里却飞快的推测着:“陆朝舜是本朝最得宠的郡主,她父母又都视她如珠如玉,这大冬天的,她去那么偏僻的水池附近做什么?”
最重要的是,晋国大长公主寻死时,到失去意识前,都没发现有人靠近——也许她当时濒临死亡,所以疏忽了对周围环境的敏感。
但郡主出行自有仪仗,何况陆朝舜这个被多少人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城阳王夫妇,与她那个萧疏霞举的表哥,如何舍得叫她独自出门?
那么多伺候的人,还有车马,这样的动静,晋国大长公主认为自己不可能一点都察觉不到——所以陆朝舜所谓自己经过救了她,必然是谎话。
晋国大长公主起初怀疑这是申屠贵妃的阴谋,她当然是非常怨恨那位让自己母子几个失宠的贵妃的。
毕竟若非裘氏见弃于惠宗皇帝,窦家安敢藐视她这个公主?!
但她那会实在不想回到充满耻辱的公主府,也存着试探陆朝舜到底想利用自己做什么的心思——在陆朝舜的挽留下,她决定在这个别院多住几天。
然后她偶尔听到了陆朝舜与别院丫鬟的一段对话:“……公子方才到了后门,想打听殿下现在怎么样了?”
“人已经没事了,只是我看晋国姐姐仿佛有很重的心事。”陆朝舜缓声说道,“寿春伯府的情况,我近来也听过一些,那位窦姐夫委实太过份了!只可惜母妃不肯管这件事情,不愿意帮忙同那边的孙老夫人递话,我一个晚辈,很多话却是没资格说的。好在姐姐答应在这儿住些日子,咱们再想办法吧!”
那丫鬟应了一声,又道:“公子还说了件事情:那天公子救起殿下时,不小心扯脱了殿下腰间所佩香囊,但今儿忘记带过来了,下回记得的时候,想托您悄悄还给殿下。”
陆朝舜道:“我晓得了,等他拿过来时给我,我拿去给姐姐,就说之前浸了水,叫人拿去洗了晒了。”
说到这里顿了顿,到底还是讲了句,“姐姐如果还有其他东西落在他手里的话,最好叫他全部拿过来,不然传了出去……现在寿春伯府是个什么情况,他也不是不知道!到时候反倒要害了晋国姐姐了。”
“郡主放心吧,公子知道的。”那丫鬟似轻笑了起来,“公子若不是为了避讳,那天救下殿下之后,怎么会专门把您喊过来,说是您经过救了殿下呢?”
陆朝舜好像也笑了:“以前可都没见他做事这么仔细,难得精明一回,也真是叫人意外了!”
接下来主仆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却讨论起时下风行的胭脂与衣料来——廊柱后的晋国大长公主听了半晌见没有其他收获,蹑手蹑脚的离开了。
回到房里之后,晋国大长公主默默的思索着:“果然我怀疑陆朝舜并非救我之人是真的,她说公子……莫非就是简离邈吗?”
晋国大长公主跟陆朝舜虽然是堂姐妹,但因为年纪差了好几岁,所以两人其实不熟。
她所知道跟这个堂妹关系密切的公子,也只有简离邈了。
毕竟如果是陆朝舜同父异母的兄弟,那丫鬟至少会在“公子”二字前面加个排行。
而陆朝舜也不会用“他”来进行称呼。
但如果不是陆朝舜同父异母的兄弟,外人谁能在大冷天里,把她喊出来给自己的救人行为打掩护?
虽然陆朝舜从来没有娇纵蛮横的传闻,可这并不意味着她脾气好到随便一个人都能把她呼来喝去——何况这还是个男子!
晋国大长公主怎么想怎么觉得,除了简离邈之外,没有其他人!
确认了自己真正的救命恩人后,晋国大长公主并不觉得高兴,反而感到了深深的危机。
因为她怀疑这是申屠贵妃那边,为了策反自己,蓄意使的美男计。
晋国大长公主将被子蒙着脸,无声冷笑,“申屠贱妇,你当本宫是什么人!区区一个简离邈,也妄想让本宫背叛生身之母与同胞弟妹,为你所用?!”
她把这一切记在心里,决定将计就计,给那个妖娆美艳却狠毒的贵妃狠狠一击!
而机会很快就来了。
数日后,陆朝舜看着她好了很多的气色,有点不好意思有点试探的问:“晋国姐姐,我在这儿住了几日,我父王母妃那边不大放心。正好我表哥跟一位世兄要办事,今儿会从这边经过,顺道看看我,你要不要一块见个面?”
晋国大长公主暗嗤她这番话说的痕迹明显,心头越发酸楚——城阳王妃端木嵩的精明,是公认的,她唯一的亲生女儿这样稚嫩,不是因为笨,更不是因为端木嵩没教好女儿,这只能说明,陆朝舜一直被保护得很好。
好到也许她这辈子都只看到过花繁柳明,只看到盛世太平,所以才这样不擅说谎与设计。
“申屠贱妇遣这么个人来接近我,还想坑我,这真是当我傻了么?!”晋国大长公主如此想着,面上却浮现一个温和的笑:“当然,大家都是亲戚,他们来了,我哪能不出来打个招呼?再说我这年纪,现在这样子,同他们也没什么避讳的需要了。”
陆朝舜听出她最后一句话中的自嘲,忙出言安慰。
晋国大长公主只当她装模作样,暗暗思索着等简离邈勾.引自己时,要如何报复他?
可是半日后,那个身披狐裘,笑吟吟立在雪地中,仿佛天外谪仙一样的少年,除了行礼时看着她的裙摆道了句“殿下”外,一双眸子却始终没离开过陆朝舜,那双眸子比寒夜的星辰更明亮,但注视陆朝舜时,却满溢着春水般的温柔。
只那么一眼,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将陆朝舜爱到了骨子里。
反倒是跟简离邈一块过来的那位“世兄”——那个高大俊秀、却沉默拙言的少年,在良久的踌躇后,似乎是为了打破被那对表哥表妹冷落的尴尬,有些怯生生的走到晋国大长公主跟前,略显结巴的自我介绍:“微、微臣裴、裴则,家父工部侍、侍郎,不知殿下在此,怠慢失礼之处,还望殿下原宥!”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下意识的低垂,眼角却偷偷瞥住了晋国大长公主的脸色,似迟疑似关切,但最终还是只说了中规中矩的话。
这么一番场面话说完,少年白皙的面庞已红成了盛夏天际的云霞。
而当时的晋国大长公主,只当裴则生性腼腆,根本没放在心上——其实直到裴则死,她都没把这人放在心上,因为最初的时候,她一直心心念念着陆朝舜到底要执行申屠贵妃怎么样的诡计。
后来,她心心念念的是如何把这个堂妹那完美的丈夫弄到手?
即使裴则后来成了她第二任驸马,但直到裴则死,晋国大长公主甚至不曾正眼看过他。
而所有这些漠视与轻蔑,都将在往后的日子里,化作千刀万剐,一遍又一遍的凌迟在她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