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期的春天(二十五)

冰川期的春天(二十五)

罗如萱从孙叔叔家回来,心事仍是重重的:那晚任远为什么如此异样?当然和乍逢何晴有关。又会有什么关系呢?何晴不过是他的前妻,又狠狠伤过他的心。但她隐隐觉得任远在犯难。他在犯什么难呢?为什么自己也跟着犯难呢?她想寻些答案,便给妈妈打了电话。她生怕妈妈问她男朋友的事,便先发制人,说道:“孙叔叔过生日好热闹,我不认得什么人,就和阿姨说长道短,结果又听到了关于你的八卦,你是要我说还是你自己告诉我啊?”罗母笑了:“你在美国越学越坏了,我的事你哪件不知道?倒来问我。”罗如萱说:“是关于……我也不知该怎么叫这个人……爸爸。孙叔叔和阿姨只是提了一下,说我上台大的时候你们又见过,我再问,他们就怎么也不肯说下去了。那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罗母在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缓缓说出了事情的原委。那年罗如萱联考考中了台大后,罗母更是将所有精力放在那四家小超市上。一日,罗母忙碌了一整天后回到家,只见门口台阶上坐了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风霜满面,衣衫破旧。罗母只当是个叫花子,便拿出些施舍的零钱,打发他走,不料她再瞥一眼那老者,一颗心陡然揪了起来。那老者的衣服显然是勉强才撑上了身,式样老旧,但似曾相识。再仔细看,老者的一双眼里透出哀恳之色,那形貌,竟是不辞而别,离家多年而杳无音信的罗父!罗母试想,如果罗父早十年回来,自己会怎样?一定会痛哭失声,和他扭打一场。如果早五年回来,又会怎样?一定会啐一口,不理不睬。但此刻看见他那充满了乞求谅解的眼神,看见他比同龄人格外的苍老,她忽然觉得自己在心里咒骂过无数遍的这个负心无情人竟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样可怜。将罗父客气地延请入家门,罗母诧异地问他:“这么些年过去,我们早搬出了原来住的阔气别墅,换了好几个住处,你又是怎么找来的?”罗父说:“十年前,我回来过一次,远远地看到你们娘儿俩,然后静悄悄走了。五年前,我又回来过一次,远远地看到你们,很想和你们说话,但羞于启齿,又走开了。”罗母冷笑说:“你倒精明,知道我现在不会发火了,但你怎么会有脸面回来。”说完,还是呜呜地哭了起来。原来罗父当年离家,一不是有了外遇,二不是违法犯事。那时正是台湾经济受美国惠顾而开始发达,罗父在一家美资企业做中层主管。当时,能在美资公司做事,尤其做管理,可谓人人艳羡,“既在其位”的,自然发动起全身每个细胞力保金刚不坏之身,公司里的尔虞我诈自然充满了日程,明争暗斗到了白热化时,甚至有黑帮卷入,啸傲江湖一番。罗父年轻气盛,心高气傲,注定落到个四面树敌的地步。同辈反目,上司重压,他越是急于证明自己,太过孜孜以求了,反求来了个神经崩溃,最后只能寻找逃避现实的出路,索性连娇妻幼女也不顾了,一走了之。他身无分文地流浪到来香港,过了几年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又搭船飘流回了台湾。前些年住的豪华别墅早已易主,他反复打听,总算又找到了罗母,远远地看见她操持这一家小小的杂货店,从早到晚不得一刻闲暇,小罗如萱放学回来,也在忙前忙后。他想到自己如今一事无成,一无所有,甚至打不起重新工作的勇气,若是回到这个家中,反倒给她们添了累赘,于是连上前相认的勇气也没了,只好继续流浪。又过了数年,他逐渐克服了对竞争的畏惧,在香港寻了份工,生活稍稍稳定。那日他又回到台湾,辗转找到了又换了居处的罗母和如萱,还是只敢远远地注视母女二人,见她们已不在贫困中挣扎,本想现身相见,却又迟疑了:她们已度过了最艰苦的一段日子,眼看原来那家小百货店已有了更大的规模,自己忽然回来,算是来坐享其成吗?他这些年虽吃了苦,想明白了不少事理,高傲的性子却没改,于是咬了咬牙,还是没有和罗母相认。罗母听他说完,细细回忆当年,他突然出走之前确是有不少异兆──似乎永远加不完的班,永远熄不掉的香烟,午夜的咖啡,血丝密布的双眼。可惜自己当时毫无阅历,不知道压力当真是洪水猛兽,那些男儿好汉们,越是要刻骨铭心地做个强人,越是脆弱得不堪一击。如果当初知道这些,一定会好生劝慰他,也不至于以悲剧收场。“可是你现在为什么回来了呢?”罗母觉得罗父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这一问似乎是问到了罗父真正的伤心之处,他忽然老泪纵横。用老泪纵横形容一位哭泣的中年人是不恰当的,罗母暗暗心惊:罗父这些年定是受过不少苦楚,他尚未过半百,却显得那么苍老!罗父哭了一阵,终于说:“我很想你们,想见你们,你知道,人的等待真的是有极限的。”罗母再怎么大度,到此刻也还是怨怪当年罗父的轻易放弃,毁了一个圆满的小家,但这时听罗父提到“极限”,生怕他再来个“崩溃”,心里陡然软了下来,先是恨恨地说:“若当真想我们,怎么会这么狠心?几过家门不入,像是做了什么要紧的人物。”又柔声道:“好了,你想要怎么样?”罗父说:“我想再做你的老公,和你生活在一起。”听到如此直白的表露,罗母脸上一红,心里一阵犹豫:罗父虽是认了错,说明了真相,毕竟这么多年,自己积怨颇深,突然要和他像夫妻那样恩爱无间,谈何容易?但她再看罗父身上,正是当年出走时穿得衣衫,旧日恩爱又浮现出来,何况他那双沧桑无限的老眼含泪,纵是铁石心肠,只怕也要被化掉。罗母答应了,又和罗父做了夫妻。两人在一起适应了两个月,旧焰一点点重燃起来,直到有一天,罗母终于等不及寒假的到来,决定和罗父一道去台北看视罗如萱,让她见见这失而复得的父亲。罗母讲到此,声音暗哑起来。罗如萱问道:“怎么?关键时候,他是不是又走了?”罗母抽泣了一阵,缓缓道:“是啊,他又走了。”罗如萱说:“这样反复无常的人,你也用不着太难过。”罗母停了良久,又说道:“你说得对。”罗母不出声的功夫,罗如萱的脑中已飞快转过了许多个念头,她试探着问:“你还是有什么瞒着我没说吧。如果他真是那样走了,那么无聊的人,你不会哭的……他过了十几年后突然又回来,也一定不是偶然的,他说等待是有极限的……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而不久后你的小超市就被买下了,我突然能到美国来读书了,好像都是连在一起。”罗母听罗如萱已猜出了七八分,总之是瞒不住了,便哭着说出了原委。罗父在香港站稳脚跟,凭着经历和管理上的才华,数年后便在零售业做出了一些名堂。正当他觉得终于有脸面去见妻女时,突然被诊断出了肺癌晚期。罗父自从在那家美资公司做白领时就开始因为压力而香烟不断,后来流浪数年,东山再起,也都是拿香烟当饭吃,结果反为其害。他听医生说即便做了放疗和化疗,自己也时日无多,索性放弃了治疗,回台湾去实现自己和妻子重聚的心愿。在台湾的两个月内,罗父证实了岛内和日本的几家大连锁超市有瓜分天下的野心,只怕日后会打减价战,挤垮罗母办的小超市。他用了生意上的关系和久而弥笃的推销技巧,和一家大超市公司讲妥了收购计划,罗母的四家小超市改换了门庭,但特色保持了,她依旧做经理人,收入却更丰厚了。罗母没有再说下去,罗如萱也知道了后面的故事,难怪自己大学上到一半,母亲突然像是时来运转,小超市高价卖给了大超市,自己也因此能到美国来读大学。只可惜罗父去世得快,自己成人后尚未和他谋面,他就匆匆去了,临死前一定嘱咐了母亲,不告诉自己,以免徒增伤悲。她想着想着,泪水还是挂满了脸。母女俩唏嘘了良久,罗母说:“孙太太也是多嘴,其实都过去的事情了,她何必说出来,又让你陪着我在这里掉眼泪。”罗如萱说:“其实妈你向我说出来,心里也舒服点,是不是?”罗母说:“倒真是的,我现在心里好受多了。你打电话来,有什么要商量的吗?”罗如萱愣了一下,自己的确想和母亲谈任远的事儿,但她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已得到了答案,于是说:“没有什么呀?是不是孙太太已经给你打过电话了?”罗母笑着说:“就属你精明,她是给我打过电话了,但支支吾吾的,什么都没说。我不多逼问你,你自己长脑子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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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期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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