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期的春天(二十八)
任远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杯酒释兵权”,事实上是“明升暗降”,当然,怎么说都是一个意思,他被狠狠地推下了一个深坑,甚至已能感觉头顶上准备活埋他的土。他连一个完整的骨头都没画完,就丢了手头的项目,马克还要他欢天喜地地到冷宫报到,他想不通,散了会后再使劲想,还是想不通。他打电话和“老婆”的心理医生谈心事,那大夫听他诉完苦,无奈地说:“你知道,要说心理咨询,我还真的听不懂人话,只懂狗叫。”新成立的质量保证小组除任远外,有三个成员,一个是庞彼得,另有两个低层的软件工程师,四个人在一起开了成立大会,得出一致结论:这个小组的诞生,昭示了各人的末日,便准备将小组取名为奥斯维新集中营。众人畅想着不久的未来将受什么样的痛苦折磨,是煤气室还是火化炉?越说越怕,会议开到最后,个个牙关打战,坐在那里似筛糠般打抖,仿佛都得了疟疾。自从爱丽丝和约翰联手,在商业平台工程部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所向披靡。这可苦了为他们打下手的几名低层工程师。尤其罗如萱,本已因为上一个项目逐渐成长为约翰的眼中钉,如今又多了爱丽丝,难免要受“继母”的欺负,险些就要将郑丽娟那“灰姑娘”的绰号继承了。好在如她所愿,终于能做些软件开发的工作,欢喜之余,倒将一些委屈自个儿消化了。约翰和爱丽丝得寸进尺,压榨愈甚,丁雯和安德鲁他们只敢在背地里抱怨,搜集罪证,但不敢起义。罗如萱可不愿受太多的愤懑,被欺负的次数多了,她也知道顶撞。其实除了抢项目,爱丽丝待人接物从来不锋芒毕露,时间久了,爱丽丝知道了罗如萱这小妞儿的厉害,也不再过多招惹。爱丽丝自然有人可以奴役,她知道丁雯、安德鲁和凯文等都是阳奉阴违的高人,唯一能俯首贴耳的就是戴维。戴维四十出头,本是位爱读书的浪漫的图书馆员,三年前IT行蒸蒸日上的时候他忽然倒了霉,颇有姿色的浪漫老婆抛下了三个孩子,跟着一个浪漫的微软工程师私奔去了浪漫的西雅图,并用了妙计,赖掉了一大半一点也不浪漫的抚养费。戴维一怒之下,读了几个夜校,也改行做了软件工程师,想的是,下回在茫茫人海中巧遇到前妻,也要让她艳羡自己的万贯家私。他显然不适合做电脑,连在茫茫人海中巧遇前妻的微乎其微的机率都没搞清楚,就上了IT这将沉的泰坦提克号。他刚开始上班,硅谷就开始疲软,他至今不曾发财,对裁员的恐慌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地揪着他的心,一旦被裁了,用什么喂那三个孩子?戴维书呆子气虽没大改,但也悟出爱丽丝“红人”的地位──漂亮的女工程师大受重用,其实和小说里写的并没什么不同──于是他抱定了决心,要为爱丽丝和约翰做牛做马。他虽过不惑之年,还有一副斯文俊逸的相貌,因为一人对付三个孩子,自然不会攒起便便大腹,是中年人里难得的好体形。爱丽丝只觉戴维做为牛做为马,还算别有一番风味,也乐得和他亲近,温文有礼之余,还夹了些幽情暗意,让戴维这牛马做得更是义无反顾。但戴维对爱丽丝的温存还是没能勾销罗如萱对爱丽丝不逊纪录,爱丽丝并不明里发火,只等时机成熟,再和她算帐。时机说到就到,倒也没用太久。又是两个月过去,加里忽然召开了全体商业平台部的大会。会议通知一下,以任远为领导的质量保证小组全体成员疟疾复发,彼此相谈,牙关都打着寒战。任远的英语从来说得断断续续,就像是牙关在打寒战,所以没人知道他是真的牙关打冷战,冻僵了舌头,还是有语言障碍。这两个月,他可谓受尽煎熬。在座诸位一定在担心笔者有没有搞错:作为这个事件的男主人公,任远哪怕不是“高大全”,至少也得潇洒豁达不是?怎么一副“四不一没有”的德性?就为了顾虑一个工作,也至于上升到“煎熬”的高度?太夸张了吧!事实上,用“煎熬”来形容任远这两个月的心情,一点也不夸张,相反,是太保守、太客气了点,如果笔者有幸能找到比“煎熬”更苦痛的词儿,一定补正。原来让任远辗转反侧的不仅仅是对失业的恐惧。这些日子里,他与何晴又见了好多次面,深深感觉,何晴真的变了,变得那么的通情达理,对他有着发自内心的体贴关怀。但他每日一上班,见到罗如萱,又惶惑了,反观内心深处,竟然还对她存着爱恋。相反,她对自己,坦坦荡荡,只礼貌地接触,大多数时间埋头于编程。而他,自从被剥夺了项目,大多数时间在瞎琢磨,像个早恋的少年,荒疏了功课,逃了学,甚至躲在家里看肥皂剧。没错,他的脑子里,已经上演起了他最讨厌的肥皂剧,英文的、国语的、韩国的、日本的、琼瑶的、金庸的,没完没了,尽是三三两两的男女在谈恋爱。他到底是怎么了?现在又听说要开全部门大会,显然是雪上加霜。他知道因为和伊拉克开战在即,全国一片萧条,那些病入膏肓的公司一时半会翻不了身,身体尚健的公司将银根卡得更紧,商业平台部的软件销售一定也在受煎熬,这一季度的指标只怕高不可攀。果然,加里在会上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先告诉大家一个内幕,公司要修改本季度的指标,当然,你们都猜对了,是往下修改。明天就是公布。”在座众人不约而同地做了个“斩首”的动作,有些与会者,比如奥斯维新集中营的难友们,几乎就要哭昏在地。当然,离本季度发布财政报告还有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斗争将是异常的惨烈。加里又说:“在座好像已经有多起自杀事件发生。太早了吧?不要顾虑太多,公司毕竟还有赢利,诸位好好努力吧!我知道约翰他们那个EnterprisePro的攻坚战就打得相当出色,对不对,马克?”马克点头道:“不错,约翰和爱丽丝干得很辛苦。”话音未落,又有多起自杀事件发生。加里道:“下面我要说个好消息。”众人一惊,不知道是加里吃了毒蘑菇还是自己濒死状态下出现的幻觉,如今,真的还有“好消息”存在吗?只听加里说:“我要向诸位介绍两名新同事,原谅我先保了密,为的是让诸位有个惊喜,两位客人,你们请进吧!”众人此时都想:“公司这时候还雇人,莫非经济真回转了?不对啊,不是刚说这个季度不景气,把指标都压低了吗?这是怎么回事?”门开启处,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都是深棕色的皮肤,一开口就知道是印度人,那姑娘自称是“蒂帕”,那小伙子自我介绍叫“拉姆兹”。听到“拉姆兹”,安德鲁险些从座位上跳起来,飞快地往紧急出口跑,这“恐怖分子”又杀回来了吗?加里说:“这是两位从本公司印度分部来进行工作交流的工程师,今后这几个月,他们将和诸位并肩工作,熟悉本部各项产品。”众人今天还是头一次听说本公司还有个“印度分部”,暗暗称奇,庞彼得见多识广,手心已捏出一把冷汗,公司这不是明摆着要走“outsource”(外包)的路线吗?把软件开发的活儿包给印度公司做,印度方面的工资低,公司的工资单就做了减肥术,而那些高薪的美国工程师呢,包括自己?回家呆着吧!这不是逼着自己和胖儿子减肥吗?那个新出生的小崽子怎么办?“你知不知道,我们在印度的软件工程师年薪只有六千美金?”会后,庞彼得对小拉姆兹进行试探,问他初来乍到,生活是否适应,不料他讲话的调调和老拉姆兹全无二致。“所以我一到硅谷,看到一切都那么昂贵,立刻想:‘我的天哪,疯子才住得起这样的地方!’”庞彼得想说:“你知不知道,我恰巧就是这么一个疯子。”但拉姆兹立刻被马克拉走去开小会了,剩下他茫然若失,觉得自己的工作只怕真到了末日。小会上,马克为两位新人安排工作,他让蒂帕跟着任远的质量保证组,熟悉情况,蒂帕倒是个直性子,冷冷地回道:“可是,我已经有五年的软件开发经验,对质量保证早就很熟了。”马克被抢了白,仍是恭敬有加:“那就熟悉得更快了,好啊,好啊。”他那“好啊”听上去带了哭腔:他哪里不知道,这两位印度青年的到来,预告了他权力的消散,自己分管的产品和项目只怕会陆续外流到南亚,到时候,自己还有存在的必要吗?蒂帕听出了马克的哭腔,黑黑的眼珠猛转了几下,忽然笑道:“也好,我就在质量保证组里熟悉熟悉,越早摸清了情况越好。”任远心一沉,暗道:“是啊,越早摸清了,就越早将质量保证的活拿到印度去干,我就可以越早开路。”正好马克说:“(任)远,麻烦你和蒂帕多谈谈。”任远也不好违拗,只好连声说好,心里叹了又叹。马克又道:“拉姆兹……”想到自己刚裁过一个拉姆兹不久,暗道:怎么叫着这么别扭!拉姆兹未等马克发话,抢先说道:“我和加里谈过了,主要熟悉EnterprisePro的一系列产品。我们印度分公司方面本来就有做应用产品的经验,应该很快上手的。”约翰见抢饭碗的手一点也不婉转地直伸到了自己面前,便有些急了:“我看先不急……”不料爱丽丝却笑吟吟地说:“好啊,拉姆兹真是年轻有为,有冲劲。不如让苏姗帮着你一道熟悉这产品,你们一起做些环节,她接触EnterprisePro的时间比较久,一定对你大有帮助。”原来她短短数秒内,心里已转过多个念头,本也想应和约翰一道竭力反对,但又一想,拉姆兹既然这么冲,显然有恃无恐,说不定outsourcing真是大势所趋呢,自己跳将出来,反成了螳臂挡车,何苦来呢?不如先自保要紧,给拉姆兹留个好印象,接下来的事也好办。正好她要给罗如萱挖个坑,这不是最佳时机?因为这拉姆兹显然不是易与之辈,年轻气盛,难免会挑剔,那罗如萱也是个性子烈不买帐的,让他们两个多顶顶,还不是两败俱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