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期的春天(二十九)

冰川期的春天(二十九)

之后数日,马克经常和加里关门密谈,众人有感觉,两人一定是在筹划下一步的裁员策略。任远偶和马克在过道上遇见,马克总是回避过他的眼光,招呼打得冷冷淡淡,仿佛怕说话的力气太大,震乱了他有条不紊的灰发。任远想起来,当年……整天提心吊胆的,连日子都显得那么漫长……不过才几个月前,拉姆兹被裁之前,马克也是这么不理不睬的,看来真的是该轮到自己了。审判日终于到了。这是个美好的春日,太阳似是比平日出得都早,也比平日都亮丽,仿佛忍无可忍,终于要提醒这阴霾笼罩的硅谷,冰川期并非是永久的命运。但商业平台工程部的工程师们都在想:这冰川期只怕是IT永久的命运呢!马克让秘书约了一些下属去谈话。先是那个一张嘴能说遍天下的凯文。凯文自从并入马克的组里,还是依然如故地只说话,不写码。凭心而论,在这人人自危的日子里,他偶尔升起过写码的念头,想做个纯粹的软件工程师,对得起软件工程师这个名头和那笔薪水。但他只会说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写码,在网上寻了半天,也没找到任何一种新的计算机语言出炉,是可以用嘴写的。他恨恨地想:什么编程语言!编程就是编程,用的顶多是不知所云的天方夜谭,凭什么叫语言呢?语言就是让说的,能让人听得懂的,为什么没有用嘴说的编程语言?沮丧之余,他只好扬长避短,继续四下游说。爱丽丝当年差点儿被凯文折磨出神经衰弱,至今耿耿于怀。从前她羽翼未丰,对凯文不敢招惹过甚,如今权倾朝野,念起旧仇,难免要下狠手。既然和他有嫌隙,爱丽丝自己不便出马,就拿了凯文修改过的程序让约翰看。约翰早闻凯文是和爱丽丝一样的睁眼瞎,一看那些码,不由哭笑不得。原来凯文负责修改程序,东加一个*号,西加一个/号,然后在后面胡写一气,根本不成文法。那些涂鸦因为在*号和/号之后,多半是废码,无论怎么狗屁不通,运行不出任何差错,就和凯文说的话一样,往往都是废话,毫无用处,所以他所谓的“修改”,不过是加了许多运行不出差错的废物,程序本身却丝毫没有改动。约翰大致知道爱丽丝的用意,不过是要除了凯文。他因蒂帕和小拉姆兹的到来,也隐隐觉得大限将至,唯一的存生之望,只怕还着落在身边这位埃及艳后身上。他便不再犹豫,在马克面前将凯文批了个五体投地。凯文从马克的办公室里出来,默默地开始收拾格子间里的个人用品,一边收拾,一边琢磨前因后果。他隐隐听说过约翰拿了自己的“修改”的程序给马克看,自然是这个混蛋坏的事,但他何必呢?正想着,爱丽丝走来,黯然说:“老搭档,是真的吗?”凯文没好气地说:“可不是吗?有些人就是多事,自己的屁股还没遮掩好,倒来搅和别人的屎。”忽然想起爱丽丝是女性,忙说:“对不起,说话太粗了。”爱丽丝暗暗得意,嘴上却说:“我心里真的好难过。”凯文叹道:“没关系的,又不是你的错。”他提起手里的纸盒子,闷闷地往外走,经过爱丽丝的时候,忽然轻声说:“老搭档,三个月后,咱们再一起搭档领失业救济金吧,回头见。”爱丽丝浑身一凛,心中暗骂凯文狡猾,竟轻易看穿了自己的用心。凯文之后,又有两个工程师和马克谈了话,出来后便闷声不响地回到自己格子间去收拾东西。马克走出办公室,一脸严肃地找到任远,说道:“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有要紧的事情。”同事们都听见了,心道:“任远毕竟是个核心工程师,即便要被裁了,也是马克亲自来请他谈话。”在马克办公室里坐定,任远觉得手足冰冷,洋洋的春日就在窗外,但马克因为怕刺眼,将百叶窗封得严严的,让任远享受不到一丝温暖。“我们公司很荣幸有你这样高水平的工程师。”马克似乎是在很小心地措辞。任远接着马克的话头想:“但经济情势不好,我们不得不让你回家。”马克显然比他更含蓄:“你也看见现在这经济情势,我们不得不裁了许多优秀的工程师。”任远心想,你明说就是了,下面一定要讲:“你也不例外,要被裁了。”不料马克仍不轻易说出坏消息,弯子似乎绕得更大了:“公司需要你们这样优秀的工程师的帮助。”任远脾气一向不错,这回也不耐烦了,心道:“你何不就直接说了,还上纲上线到‘帮助公司’的精神制高点,有必要吗?”马克还在拼命找词儿:“何况,你现在质保小组长这个位置,也的确大材小用了……”任远终于忍不住了:“马克,我知道有些话你很难说出口,我这个位置的确大材小用了,所以就要把我裁了,对不对?”马克舒了口气:“可不是吗……”随即一愣:“什么?你说什么?谁说要裁你了?”任远也一愣:“你找我谈话,难道不是要裁我吗?我看见了,凯文他们都已经收拾行装了。”马克忙说:“误会,误会。他们是被裁了。找你谈,是另有要紧的工作需要你帮助。我知道你对做那个质保小组长有情绪……是这样的,硅谷有家跨国的商务公司最近要更新整套商务软件系统,他们原先那套系统也的确太陈旧了,是九十年代末的产品。目前这个经济形势,有多少公司肯出好几百万、甚至十好几百万更新IT?所以不但我们公司奋勇而上,连Siebel和Oracle这样的大公司也来竞标。我们公司小,把价钱压得低,那大主顾对我们就有了点意思。但他们公司里的IT人员精明得了不得,把我们的EnterprisePro里外摸了个透,说出种种设计上的毛病,说真要是成交,EnterprisePro还要大改。加里带着约翰和爱丽丝去交涉了好几次,那里的人说……你知道,约翰和爱丽丝对EnterprisePro不是很熟,毕竟才接手不久,遭了不少抢白。对方说,要能将EnterprisePro改好,改成能和Siebel或SAP的产品媲美,非得有博士级别的有经验的工程师设计,必须得对数据库和网络都精通无比。我们和公司里ProfessionalService(专业服务部)的那些博士谈了,他们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说:‘为什么不去找任远,他以前也在我们专业服务部干过,更是对EnterprisePro熟悉得很,他去谈这个项目,是最合适的了。’我们怕再拖下去,再谈不拢,这笔项目就要和我们擦肩而过,所以我……”马克像个因为窜上蹦下而打碎了花瓶的猫,期期艾艾地偷眼看任远,任远憋了一肚子火,真想厉声质问:“为什么不早来找我?若不是因为这个项目,就打算裁了我的,对不对?”但他转念一想,“对不对”又有什么关系?对了又怎样,不对又怎样?自己就是个棋子,哪怕是军、是马、甚至是皇后,总是任人摆布,对了就是好棋,妙招,不对了就是昏招,臭手,都和你无关。即便你被大大地重用,横行整个棋盘,你也是跑不脱那个不大不小的方框框,而一旦跳脱那个方框框,或是滚到了床底下,或是塞在了沙发的夹缝里,你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他在心里画了一个完整的骨头,又故作快乐地“汪汪”叫了两声,平静地问:“下次谈判是什么时候,我去准备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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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期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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