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期的春天(五)

冰川期的春天(五)

数年后,任远在饭桌上和同事庞彼得谈及这段辛酸时,声调比谈股票还要平淡。庞彼得说:“她当年要是知道你有今天,在硅谷里拿高薪、红包、配股,一定不会下南洋,真是白长了双凸眼,毫无远见。”说这话时庞彼得心头一动:国内正有朋友替他联系介绍女友,听说“货源充足”,何不将任远捎带上?任远笑庞彼得发了脑炎:“我这里有血淋淋的历史……油锅下一次就知足了,我劝你也别下了,你这几年好不容易养了这身膘。”庞彼得笑说:“那我正好走走油。不要怕,绝对不一样的,我朋友说了,都是些大学刚毕业的纯情少女,保证没去过东南亚,你不用担心。”任远仍是不以为然:“你知道我这人,自己不怎么样,但挑剔得很,又要看长相,又要看气质,哪里找这样的人去?”庞彼得也是因为光棍做到三十好几,慌了神,才会“铤而走险”,做“中美联姻”的玄乎事儿。他非要拉上任远,就像做贼的要拉个人望风壮胆。须知这鹊桥要横跨太平洋,一旦失足,可不是扑腾一下就能上岸的。任远不置可否,庞彼得已经把姑娘的照片用email送到任远面前。庞彼得收到两位姑娘的照片,一个相貌平常,怎么看都是规规矩矩地留在纸面上;另一个相貌出众,跃然纸上,更像要跳下地来。庞彼得知道自己娶亲的目标,就是要平凡得能留在纸面上,以免下地后跑了,自己一身虚肉,势必追赶不上,便将相貌出众的给了任远。任远打开照片,一如既往地只注意局部,入眼的不是一张脸,而是一对酒窝。那酒窝如此深而醉人,任远不顾自己量浅,深陷而入,越陷越深,从西半球直陷到东半球。回国的飞机上,庞彼得望着任远的迷蒙醉眼,揶揄说:“看来油锅只要是酒窝改制的,你再跳一次也不妨。”为庞彼得搭桥的国内朋友初见二人,大惊失色。两人一样打扮,都是皱巴巴的T恤和牛仔裤,烂饺子状的旅游鞋。那朋友以为今天识破了一个天大的谎言:原来庞彼得非但根本没出国,反是在哪个边远城市劳动改造。“我们这里的民工穿的都比你们强。”他们被拉出去进行了一番包装,上上下下,“范思哲”、“金利来”、“鳄鱼”,因为气质尚未到家,两个人倒像是刚从男式名牌店抢劫归来。最初他们很不自在,认为这样太腐朽浮夸,后来看见街上的青年男女大都穿着腐朽浮夸,也就坦然了。一身名牌的最大妙处是效率的提高:和女孩见面,一见倾心;利用三至五天谈恋爱,三至五天办手续,一路畅通。任远又快速地结了一次婚。为了预防“中年罗密欧”事件的再次发生,任远直接将新婚妻携带出国。新婚妻叫何晴,从外语学院泰语专业毕业还不到一年。她对任远说自己从未正式谈过恋爱,事实上她只是和一些**和富商大贾适可而止地风流过一阵——没错,那不是正式的恋爱,是外语学院的勤工俭学项目,有些姿色的女生都会参加,自然无可厚非。她几乎百分之百地符合任远对女性的苛求,容貌姣好、聪慧、温柔、水灵灵的大眼睛不突不肿,一对酒窝则像bonus(红包),最让软件工程师喜不自胜。何晴用那双大眼睛兴奋地观察着繁华富丽的硅谷。她在大学里学的是语言。理工科的偏见,语言不就是说话?将说话作为专业,就像把闲逛当作竞技,所谓学语言,基本上等于什么都没学,脑细胞一定还很稚嫩健康,还有足够的潜力吸取养分。但同样是养分,炸肉排比纤维素更容易被接受,何晴很快将所有与花钱消费有关的知识装入了聪明的大脑。任远懵懂中,不知道这位比他年轻了七八岁的小妹妹有惊人的可塑性,已飞车融入了膨胀期硅谷纸醉金迷的生活。纸醉金迷对任远并非没有感染力。身边的同事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换了新车,贷了一辈子也偿还不完的款买了阔大的新房。几年来任远的积蓄还算丰足,结了一个婚,银行账号里仍有长长的一串数字。他教何晴学会了开车,准备送她一辆,加深新婚燕尔的甜蜜,便问她想要辆什么车。何晴眨着天真的大眼睛说:“我什么都不懂呀!我叫得出名字的车只有Mercedes-Benz,BMW和Lexus,你那些朋友和朋友的老婆,也大多开这些车,它们中哪个好呢?你拿主意,选一个吧。”任远这才明白,这个小妹妹不寻常!他将牙咬得几乎出了血,买了辆BMW328i,豪华俏丽的小敞篷车。何晴的升了级的欢欣和陡增的蜜意让他放松了腮帮子的肌肉。只是何晴驾术平平,硅谷又恰是初学驾车者的龙潭虎穴,她不久就出了两次车祸,“宝马”成了瘸驹。那年房租高得惊人,何晴随着任远到几位老同学和老朋友的豪宅中做客,每次都流连忘返,错把他家做自家,好不容易被拽回来,便开始苦口婆心地劝任远买房。她已想好,买完房就要添家什,自己又可以享受购物之乐。为了购物方便,何晴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买市中心的房子。她毕竟出国不久,尚不知美国和中国不一样,市中心大多非居家的良所。当时圣何西新盖好了一幢复合condo大院,院中有上百个单元,健身房、游泳池、小花园、图书馆,一应俱全。她看得中意,软磨软泡,任远被泡在酒窝里醉意盎然,便糊里糊涂地买了一套。两人欢天喜地搬进新居,不料头天晚上市中心就起了暴乱:一群墨西哥裔的小流氓听完街头音乐会,开始打砸抢。有几人趁乱冲进了condo大院,醉醺醺地一阵胡闹,把何晴那辆BMW的车灯砸破了,宝马又成了瞎马。何晴这才领教了住市中心的代价,一连数日失眠。好在她白天无事可做,可以补睡。也正因为白天无事可做,她和邻居罗素熟识了。罗素和何晴一般年纪,高大挺拔,一张有棱有角的面孔粉刺密布,还算英俊。他学的是艺术,严格说来,在美国,这是和“讨饭”最接近的专业之一,但他赶上了好年代,只讨过两年饭,就有了份正经的工作:为一个网络公司做平面设计。他对摄影、绘画、雕塑、吹、拉、弹、唱,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因此颇受公司器重。那公司是互联网泡沫中很平凡的一个泡沫,发IPO,股票高涨,罗素身为元老,被任命为ChiefArtOfficer,简称CAO,或曰艺术总管。CAO这个音用中文读怎么都别扭,任远开始倒并未注意,直到他发现何晴总往罗素的单元跑,才开始在心里反复念叨这个词。许多互联网公司就是“过家家”和“俱乐部”的结合,十天工作日,罗素只需要到办公室去一天,抱着吉他为市场部和公关部的女孩子们唱两首小曲,再一道喝几杯啤酒,其余都是在家中、或曰“工作室”中度过。何晴白日里寂寞,自那晚街头暴乱后,也再不敢孤身去逛街。一次在健身房里和罗素攀谈上之后,就成了“工作室”的常客。何晴经历了到美国后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她嫁出国来,本打算和任远先结婚再恋爱。可是到了美国,光顾着买车买房,和车子房子都恋爱过了,但还没来得及和丈夫开始恋爱,心已属了更年轻英俊的罗素。当她提出要离婚,任远质问她:“是不是因为他比我更年轻英俊?”何晴泣不成声:“不……是的。”确切说,不全是。罗素百艺皆通,谈吐风趣,会讨姑娘喜欢。更不可不提的是,他当时的身价几何,至今是个谜。他数学从来都不及格,自己肯定算不清楚,只知道那些配股堆起来,比他更高大挺拔。那是个股票能当现金用的年代,他用股票在SantaCruz的山幽林深处买了幢两百万的新居,正式邀请何晴去做女主人。任远听罢何晴的哭诉,饶是又恨又怨,觉得那CAO真的很CAO,还是没忘了在冷静后将诸多参数变量梳理一番,用痛苦的语言编了个小小的判断程序。感伤的电脑上运行痛苦的程序,速度可想而知:迟迟出不来结果,仿佛随时会因超载而崩溃——那些他多年前就总结分明的恋爱弊端,都让他享受了。他又想起了母亲说的话:自己要学会照顾自己。于是机器终于没有崩溃,程序转出了最后一个逻辑圈,屏幕上显出三个字来:算了吧。何晴刚离开的几日,任远总是在公司里呆到很晚,生怕回家后受不了人去楼空的刺痛。庞彼得并不知婚变之事,见任远如此用功,提醒他说:“你这么卖力,一辈子就只有打工的份了,早些下班,日后才有做主管的机会。”任远忍不住交待了真相,庞彼得惊呼:“没想到,这么快!”任远警惕地问:“什么意思?你早知道我会有今天是不是?你坑我是不是?”庞彼得也只好交待说:“我朋友提醒过,我们回国娶亲,和去拉斯维加斯一样,是赌博。”他在电脑上打开了一张图表,上面是各种曲线:“他们跟踪统计过,随我们嫁出来的姑娘,百分之四十五会跑,但最早也在半年之后,绝大多数在两年之后,也就是拿到绿卡后,才会跑。这何晴小姐才来五个月,跑得也太快了!”任远还是不肯回家,电话铃响起来,那端传来两下狗哼哼。原来那叫“老婆”的狗儿因跟了任远多年,已会用爪子揿电话的速拨键,给主人打电话问好。任远听到“老婆”的哼哼,心里感慨万千,准备返家。百无聊赖中让庞彼得陪他去买张乒乓球台,放回家中大厅,然后打上一个小时的乒乓球。小小的球儿蹦啊蹦,又变成了何晴的脸,连酒窝都在。任远打不下去了,对庞彼得说:“替我找你那个朋友,我回国去,再娶一个,非碰着那个成功概率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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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期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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