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城(13)
他抚摩我的头发对我说,杜彻,在这泱泱皇宫中,只有你明白我,只有你和我一起,追寻真相。他搬来德妃的宫殿中和我们同住,教他的儿子司马寒弹琴,年幼的皇子崇拜地看着他的父亲,听他变魔术般在一段朽木上弹奏出奇妙的音律。而司马衷似乎在他那双酷似贾南风的眼睛中找到过往的回忆。他代替我教司马寒念书,于是他们父子终日粘在一起,形影不离,看遍宫中所有的藏书,寻找那些字里行间欲说还休的真相和幻象。德妃和所有无知又爱心泛滥的女人一样,对司马寒的愈加沉默感到不安。她问我说,皇上每天都教寒儿些什么呢。可是我同样不知道。我只能安慰她说,毕竟是书上的,不会错到哪里去。德妃轻笑,她看着我的眼睛然后低声说,你别安慰我了,这宫里谁不知道,皇上根本就是个白痴。我微微一惊,惊讶于这个女人会如此大胆而不知后果地说出这样的话语。惊讶于她眼中轻蔑堂皇的光芒。她说,糟蹋了我的南风姐姐还不够,现在还要糟蹋她的儿子么。我看着她日渐衰老的脸庞,想从中找出那些过往岁月的美貌,但我发现这终于是不可能的事情,就像我永远无法知道,她和贾南风之间神奇又坚固的感情究竟是怎样产生和滋长的。它们终究顺流而东了。和德妃尸体上的血水一起淅沥地流走。晋王司马衷面无表情地处死了她,因为她在他的儿子面前胡言乱语,他冷酷地看着这女人颜色尽失的脸,身上终于不自觉的显露出那些他一直想要掩盖的来自帝王之家的决然残酷和威严,他说,你该死。于是她死了。我的同僚们甚至不愿意在拥挤的史书上为此添上一句。因为每天都有人死去。司马伦的旧党,被捉的流寇乱军,甚至是在属于齐王司马冏的后宫中某一个含恨死去的妃子和一些衣冠不整的舞娘。皇子司马寒平静地接受了她的死去,他对这些年长女人的死亡毫不关心,无论是他的生母,或是这养育他长大的德妃。他还是个孩子,却露出不可思议的早慧的光芒,三个月内,他借由他父亲之手处死了三个来伺候他的宫女,我觉得他是在刻意的模仿着他的母亲贾南风的阴影,或者他的父亲,他稚嫩的声音若一个女孩般尖利,他说,你该死。我沉默的看着他们做这一切,顺理成章。很久以前,在管城,落木堂前的求医者如骡马般卑贱地死去,我问我的父亲陈寒碧,你为什么要他们死呢。为什么不救他们呢。他总是不回答我的问题。但是无论是不是因为他或者是他,总是有人死去。因为世界上本来充满着欺骗背叛和迷茫。精神的超脱和**的桎梏终于是一种巨大的折磨,司马衷沉沦于此而不知所措。他只是一个平凡的男孩,错生在帝王之家,面对满目争夺屠杀,于是只能用各种不知所云的话语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圣人,以为自己超越世俗,便可不被世俗所累,以为自己是对的,便以为别的人都是错的。但他不能停止自己的屠戮,杀,杀,杀。司马寒,贾南风,还有我自己,我们杀死一些人,以为自己是对的,并且,从不怀疑自己是错的。满面的经书或许也是为此存在,我想,无论我的哥哥杜善,还是用心良苦的司马衷,他们都被那些原野中的凄凄白骨冷笑着欺骗——在乱世中我们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于是有各种经书来告诉我们,这样做,并不是我们的错。我们都是对的。这不是我的错。司马衷醉酒后对我喃喃地说。若以无为大乐,又似大苦。他抱住我的肩膀大哭起来。他说,杜彻,杜彻!你看看那些在庙堂之上明争暗斗你死我活的人,他们都是我的兄弟,是我的叔叔伯伯,他们究竟是为何,想要杀死我呢。圣人说应求无求,可无求又是如何能求来呢。他终于显露出一个老人的姿态,脚步不稳,酒嗝连连。他说,你告诉我,为什么!他若一个孩童那样迷茫而期待的看着我,泪水奔流。而年幼的司马寒,他在角落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眼睛清明,仿佛对所有的还未发生或者将要发生的灾难一无所知。